舊年深雪 (四)
,封刀 !
誠者十年磨一劍。
慕清商九歲入太上宮,至今習(xí)劍五載,只能算得上半個“誠者”,自然也沒什么勝劍入鞘、見血收鋒的規(guī)矩。
相反,他從小在迷蹤嶺養(yǎng)成了厭惡血腥的怪癖,習(xí)武以來雖有長劍在手,卻連只鳥雀也沒宰過,就連與同門比試切磋都點(diǎn)到即止,每每見到豆大的血珠都能惡心大半天。
肅音師太為他看診,說這是心病,除了自己之外,無藥可醫(yī)。
因此,眼見殺手逼命來襲,慕清商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進(jìn)反退,船身被繩索拖拽的同時,他一腳在船篷上一踏,翻身倒掛剎那劍鋒入水,揚(yáng)起一片流珠飛濺,蕩開了數(shù)支勁力十足的弩箭。
然而這水下也并不安全,數(shù)道黑影就像幾尾游魚向沈留直沖過去,后者雖然受創(chuàng)頗重,卻對此道十分熟悉,反手在發(fā)帶上一扯,竟然拉出一條發(fā)絲細(xì)的銀線,人也沉下水面去。
慕清商看不到水下的情形,卻能看到水面上驟然彌漫開的血色。
他臉色忽然一白,岸上殺手抓住這個空隙,弩箭再度離弦,險險與慕清商擦身而過,在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江湖恩怨,生死分明,哪有優(yōu)柔寡斷的時候?
見血剎那,慕清商其實(shí)并不覺得疼,反而有一股怪異的氣息在丹田內(nèi)亂走,一瞬間冷熱交替,下意識地運(yùn)轉(zhuǎn)內(nèi)力想要壓制,卻不料眼前突然一黑,腦海中嗡鳴一聲,猝然上涌的黑暗伴隨冷厲之氣如潮水席卷,仿佛魂魄都從軀殼里脫離,自云端跌落到朽土之下。
慕清商先是一驚,繼而很快鎮(zhèn)定下來,立刻默念心法,引導(dǎo)《無極功》內(nèi)力自任督二脈游走四肢百骸。
在自己心中仿佛一瞬百年,在外人眼里卻只是短短一剎那。
慕清商的意識回籠剎那,他還沒睜眼,就覺得一蓬溫?zé)岬囊后w濺在了臉上,手中的劍直直向前,卻并非空無著處,而是定格在什么柔軟的東西里。
心頭驀地一慌,他猝然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手中的長劍刺穿了一人胸膛,血水順著劍鋒淋漓涌出,令人作嘔的腥味濃郁縈繞,慕清商下意識地低頭,看到自己腳下遍布的尸體,或穿心或割喉,都是一劍斃命。
他面前那人還有一口氣,驚恐地看著慕清商面上鮮血,喉嚨里發(fā)出了幾聲顫音,仿佛見到了修羅惡鬼,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一劍穿心,貫體斷骨,已經(jīng)是回天無力。
冷厲的劍,狠戾的人。
然而染血長劍握在慕清商手里,滿手血腥的人是他自己。
慕清商握劍的手有些發(fā)顫,他不可置信地垂頭看向劍刃,鮮血已經(jīng)如珠滾落,只剩下劍身雪亮如初,映出了他此時的眉目。
少年人還沒完全長開的眉眼不過初窺清雅,乍一看如同水墨勾勒,然而那眉是罕見的疏展,眼是難得的冷漠。
這樣疏冷的眉目與他在劍刃上打了個照面,就如鏡花水月觸之不存,頃刻消失得干干凈凈,再一看眉頭已經(jīng)擰起,眼里還有猝然生出的驚悸。
血腥味包圍過來,慕清商后知后覺地感到惡心欲吐,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掩口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并非恐懼,而是一股不受控制的興奮。
他踉蹌后退,背后卻撞上一個濕冷的身體,沈留不知何時像個水鬼一樣爬上了岸,也不曉得看了他多久,臉上神情驚疑不定。
然而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沈留只猶豫了片刻,就抓住慕清商的左手往林子里跑,雖說樹林里昏黑難測,總比水路要好過一些。
慕清商本能地想反手制他,硬生生逼著自己按捺下來,兩人運(yùn)起輕功化成了腳不沾地的影子,一口氣狂奔了老遠(yuǎn),才在一處隱蔽的山洞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處狼穴,里面是只母狼和一窩出生不久的狼崽子,沈留舍不得這難得的棲身之地,眼見母狼齜牙咧嘴便握緊了匕首,卻沒想到一只狼崽子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在慕清商手中打了個滾。
瞧這樣子不似兇狠的野狼,倒像有奶便是娘的小狗。
沈留那久遠(yuǎn)的記憶開始松動,驀地想起幼時在迷蹤嶺玩鬧的那三天,滿山蛇蟲鼠蟻和飛禽走獸多不勝數(shù),卻沒有一只主動攻擊過慕清商,讓那小小的孩子在令赫連家不少暗客都提心吊膽的后山禁地來去自如。
慕清商身上的衣服帶著血腥氣,他吃不準(zhǔn)是不是這味道引來了小狼,卻也不敢貿(mào)然上前挑戰(zhàn)母狼的忍耐性,彎腰將狼崽子放在地上,對沈留道:“我們走,別打擾它們。”
沈留挑了挑眉,到底還是沒反駁他,兩人返身出去,在離洞穴不遠(yuǎn)的地方找了個下風(fēng)口,大抵是此處有狼,旁的野物就要少上許多,除了一條山溪潺潺流淌,其余便靜得不像話。
慕清商把血衣埋在了泥土里,這才對沈留說道:“他們?yōu)槭裁匆窔⒛悖俊?br/>
適才雖然失神,慕清商卻沒放過該觀察的東西,殺手臉上沒有阿芙蓉烙印,武功路數(shù)和圍殺方法也走中原之道,不似赫連氏素有的關(guān)外風(fēng)格。
既然不是赫連氏,又對沈留步步緊逼,慕清商難免有些疑惑。
沈留一路都在看他,從頭到腳,連眉毛幾許眼睫幾何都沒放過,在心中不動聲色地將這張容貌與幼時記憶里的孩童重疊到一起,的確是一般無二,只是有些微妙的違和。
此時聽慕清商開口,沈留笑了笑:“跟你無關(guān)的事情,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如果僅僅因?yàn)闊o關(guān)就可以無視,那我當(dāng)年大可以看著你死。”慕清商嘆了口氣,“沈留,真的是我,不騙你。”
多思多想于《無極功》并無益處,因此肅青讓他少慮,如今慕清商記得的東西已經(jīng)不多,左右三兩人,尋常八九事。沈留是他幼時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色彩,短短三天的相處讓慕清商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做孩子應(yīng)有的快樂,盡管這快樂來去匆匆,依然讓他在午夜夢回時咀嚼了很多年。
沈留默然半晌,問道:“這些年,你怎么過來的?”
兩人坐在溪邊,腳下是潺潺流水,頭頂有慘白月光,天地仿佛都在這一剎那入了畫,畫中人并肩而坐,心思卻各異。
慕清商將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沈留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唯有在聽見他脫離迷蹤嶺、拜入太上宮的時候眼睛閃了閃,依然沒多話。
等慕清商說完了,沈留才道:“你知道百鬼門嗎?”
慕清商小時候被禁迷蹤嶺,赫連家恨不得把他養(yǎng)成一個唯唯諾諾的傻子,哪會告訴他多余的事情?到后來入了太上宮,肅青雖然教他武功學(xué)識,卻鮮少對他講起江湖事,偶爾幾次提及也不過淡淡略過,因此慕清商對這些江湖勢力不說一無所知,卻也的確沒有多少了解。
沈留見他一臉茫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指著自己道:“有的人活不下去,就只好做鬼茍延殘喘,比如我這樣。”
慕清商皺了皺眉,從他這只言片語中似乎嗅到了肅殺味道,下意識地對百鬼門生出提防忌憚。
如果說赫連家是暗處的毒蛇,百鬼門就是黑夜下的鬼魅。
“赫連家不是什么好地方,百鬼門也一樣,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情報、暗殺、走私、掛榜……”沈留嗤笑一聲,“雙方彼此明爭暗斗數(shù)年,互有損傷。因此當(dāng)年門主與赫連家有意合作,于是派我爹帶人去迷蹤嶺與赫連家主交涉,只可惜我爹是塊冥頑不靈的硬骨頭,不僅沒有談攏還撕破了臉,若是沒有你……我怕是連回洞冥谷都做不到。”
慕清商聽到最后一句話時欲言又止,卻生生忍住,問道:“所以現(xiàn)在百鬼門已經(jīng)跟赫連家水火不容?”
“錯了,他們井水不犯河水,是我跟赫連氏不共戴天。”沈留冷冷一笑,“當(dāng)初我好不容易逃回洞冥谷,哭求我的門主師父替我爹報仇,可是我?guī)煾覆辉敢飧者B家兩敗俱傷,只是劃下道來涇渭分明,并沒有追究死在迷蹤嶺的門人性命。”
慕清商“啊”了一聲:“怎么會?”
“利字當(dāng)先,何談情義?”沈留扯了扯嘴角,“我被師父丟進(jìn)暗堂教訓(xùn)了大半年才放出來,學(xué)乖了不去忤逆他,否則你現(xiàn)在也是見不到我的……好在我聽話,又肯替他做事,用了五年時間成為少門主,等他死后,百鬼門就是我的了。”
慕清商手指攥緊:“那么,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
“赫連家要跟天京的貴人搭線,讓百鬼門行個方便,為此付出了不少代價,我?guī)煾缸匀皇谴饝?yīng)了,可我……不甘心。”沈留目光漸寒,“百鬼門內(nèi)對這件事分流兩派,互不相讓,師父跟長老每天對峙,就差真刀真槍干一架,于是他讓我為赫連家暗客引路,等事成之后已經(jīng)落子無悔。”
慕清商只是純良,并不傻,他看著被沈留綁在腰間的人頭:“你假意順從,卻借機(jī)把人殺了……既然如此,你師父如果不想再次跟赫連家交惡,肯定會交出禍?zhǔn)祝敲磩偛诺臍⑹謶?yīng)該是他派來的百鬼門人。”
“這下子我可真的無家可歸了。”沈留解下人頭,苦笑,“本來想回谷以此祭奠先父,可惜現(xiàn)在回不去了……罷了,他們活著的時候殺人無數(shù),死后給畜牲填填肚子也算是積陰德了。”
他將人頭往后一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此曝于荒野,附近又有狼窩,恐怕要不了一夜就會被叼走吃掉。
慕清商嘆了口氣:“逝者已矣,萬事皆休。”
“幾年不見,沒想到你變得這般老氣橫秋還心慈手軟。”沈留挑起眉,“當(dāng)初你救我的時候,可不會為了一顆死人頭跟我講這些有的沒的。”
慕清商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緊,他狀似無意地問:“那個時候,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樣子?”
沈留瞇起眼,意味不明地說道:“就像你剛才那樣,冷靜、狠厲,跟平時判若兩人,若非我一直看著,恐怕還以為你有個雙胞胎兄弟。”
他說起當(dāng)年慕清商助其逃離迷蹤嶺的事情,眼角一掃,瞥見少年臉色越來越白。
慕清商心頭驀地一緊,那日他只記得自己是如約去后山找沈留,卻沒想到會撞見赫連家暗客追殺百鬼門人,更沒料到會發(fā)現(xiàn)沈留就在現(xiàn)場,那一刻心跳如鼓,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本能的念頭——救沈留。
這個念頭剛起,他的意識就像剛才一樣陷入恍惚,連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等回神時已經(jīng)月上柳梢頭,自己躺在床上仿佛大夢初醒。
那是怪病第一次發(fā)作,慕清商還以為自己是真的做了場夢,急匆匆跑出房門卻被守衛(wèi)禁在院子里,個個執(zhí)刀負(fù)弓比平素多了幾分肅殺,讓他一步也出不去,與“夢”中情形一般無二。
慕清商心頭咯噔,悄悄問了貼身照顧他的侍女梓顏,才知道是日前作客的人跟家主鬧翻,封鎖山嶺搜羅剿殺,除去一個失蹤的孩子,其他都沒了活口。
那一刻他心頭生出莫名的驚懼,頭疼欲裂,腦子里卻閃過一幕幕破碎的畫面,仿佛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著自己如何殺人,又如何救生。
然而慕清商厭死恐血,他總覺得那是一場夢,卻真實(shí)得讓自己都懷疑動搖。
從那以后,慕清商就開始偶然發(fā)病,多是在自己有危險或者情緒起伏較大時出現(xiàn),病發(fā)似魂魄離散,并且來得快去得也快,醒后總覺頭疼,初時渾噩不知情形,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也不甚明了,腦中只殘留模糊記憶,需得自己推敲回想才能慢慢清晰。
病發(fā)后的記憶有一個共同點(diǎn),那就是他每次發(fā)作過后,手上都會染血,身邊一定會有死人。
那應(yīng)該是他親自做過的事情,偏偏每一次都如看著陌生人的遭遇。
慕清商覺得自己體內(nèi)進(jìn)駐了一個怪物,他恐懼害怕,更加厭惡血腥,直到隨肅青道長修行內(nèi)功心法之后,每每神思動蕩便運(yùn)功靜心凝神,近幾年來幾乎沒再發(fā)作過,若非今夜之事,慕清商都要以為這怪病已經(jīng)痊愈了。
現(xiàn)在聽著沈留細(xì)細(xì)講起當(dāng)年過往,與自己的“夢境”完美重合,連細(xì)節(jié)都未曾有所出入,慕清商驟然面無血色。
沈留將他的神情變化收入眼底,思及幼年驚變那日深埋的疑慮,輕輕地問:“怎么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慕清商勉強(qiáng)扯了扯嘴角,不甚熟練地轉(zhuǎn)移話題,“以后你怎么辦?”
沈留眨了眨眼睛,拖著不知打哪兒學(xué)來的荒腔野調(diào)故作扭捏道:“左右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你又救我兩次,干脆我以身相許吧!”
慕清商剛鞠了一捧溪水喝下,聞言嗆了個死去活來。
“哈哈哈,你又不是大姑娘,還怕我死纏爛打嗎?”沈留笑得打跌,“一句話都能嚇成這樣,將來你要是討個厲害婆娘該怎么辦?”
慕清商臉上飛紅,多半都是氣的:“別胡說!”
“你又沒出家做道士,怎么不能說?”沈留調(diào)侃了他兩句,繼而在對方發(fā)火之前乖乖正色,“赫連家還沒得到消息,不知道是我壞了事,我?guī)煾笡]那么傻,只要抓不到我就會立刻嫁禍于人,設(shè)法把百鬼門從中摘出去,所以我現(xiàn)在最需要找個地方躲避風(fēng)頭。”
慕清商善解人意道:“我盡快傳信回去,師父應(yīng)該會允許我?guī)阍谕鼔m峰住一段日子。”
沈留大為感動:“好兄弟,不枉我當(dāng)年幫你挖了那么多草藥!”
“……你挖的三七都斷了根。”
“那還有靈芝草呢!”
“都說了那是野山菇……”
“……”
被沈留鬧騰一會兒,慕清商心頭松下,眉間愁緒稍解,等到沈留疲累睡去之后,他也抱劍倚著樹干,慢慢沉入夢鄉(xiāng)。
等到呼吸變得規(guī)律綿長,沈留才無聲睜開眼,看著身邊沉沉睡去的人,悄然伸出手,指間一枚細(xì)針吞吐寒芒,眼看就要刺破慕清商頸間皮膚,終究在分毫之地停下。
他凝視著慕清商緊閉的雙眼,臉上神情風(fēng)云變幻,終是收起了毒針,重新倒地睡了過去。
沈留并沒有看見,在他背身剎那,本以為已經(jīng)睡熟的少年輕輕睜開眼,熟悉的琥珀色眸子里流瀉出一線冷光,卻是一閃即逝,轉(zhuǎn)眼就重新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