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九曜
,封刀 !
葉浮生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后晌。
他眨了眨還有些干澀的眼睛,腦子里是一鍋煮開的漿糊,全身好像變成了面團,軟綿綿半點力氣也無,偏偏還似摻進了豌豆子咯得身體各處又酸又疼。
“……”葉浮生用一雙死魚眼瞪了會兒天花板,一口氣在喉嚨里憋了半晌才勉強擠出唇齒,卻是言簡意賅,“娘的。”
兔崽子果然是長大了,從個哼哼唧唧的哭包變得年輕氣盛如狼似虎,哪怕勉強節(jié)制,依然差點把他這身老骨頭給折騰散架。
葉浮生難得有了罵娘的心思,結果搜腸刮肚后卻無從罵起,思及兔崽子化身為狼之前的破碎畫面,他翻著眼歪過頭——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楚惜微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床上的人癱成一條風干咸魚,側(cè)著腦袋在面壁。他默了片刻,立馬把門關好,把手里的銅質(zhì)托盤放在木桌上,先走到床邊俯下身,用嘴唇貼著葉浮生的額頭細細感知了一會兒,終于確定對方?jīng)]有發(fā)熱。
年輕人提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緩緩下落,他對葉浮生輕聲細語道:“師父,別睡了,我抱你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葉浮生為他這八輩子罕見的溫柔細致打了個寒顫,楚惜微感覺到懷里的人一哆嗦,頓時緊張起來:“你是不是冷了?我去把火盆點起來。”
“……別動,扶我起來。”
葉浮生滿肚子的胡言亂語如鯁在喉,最終還是決定要留住點面子,逼著自己把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擠出了一臉山姥狼婆似的和藹笑容。
可惜這笑容沒能維持多久,當葉浮生喝了一口楚惜微端來的補湯時,他臉上所有表情一秒崩潰,某種難以言喻的味道就像火雷珠混合了五味粉在舌尖炸開,尚未下肚就轟得他滿腦袋嗡鳴,一時間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他用盡生平最大的忍耐力將這口湯咽了下去,捂著胃看著楚惜微:“我?guī)熌飦砹耍俊?br/>
滿心期待卻不露聲色的楚惜微聞言一怔,茫然道:“啊?”
葉浮生死死盯著他:“這碗湯,你做的?”
“……嗯,我、我之前問了下義父,他說……過后要吃點好消化又補氣血的。”楚惜微在千軍之前都沒被撼動的心于葉浮生一個眼神間皺成了冬菜干,難得結巴起來,“是、是不是很難喝?”
昨晚一場色魂顛倒后,楚惜微今天一早就醒了,看著身邊累到沉睡的葉浮生,心里猝然涌上了至高無上的滿足,在被子下面抱著人親親摸摸了好一會兒,這才帶著萬分不舍起了身,比做賊還要輕手輕腳,自始至終都沒把葉浮生驚醒。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對另一個人生出如此貪婪不知足的渴望。
楚惜微打理好了一切,就坐在床榻邊眼巴巴地看著葉浮生睡顏,等到日頭上了三竿,陽光照了進來,他才回過神,用掌風掃落了竹簾遮住光線,出門喚來心腹屬下守在房間寸步不許離,自己則胡亂對付了兩口飯,邁著強忍雀躍險些飛起的腳步竄進了院中小灶屋里。
刷鍋燒水、加柴看火、下料熬煮……一碗人參雞湯這么簡單的東西,卻是楚惜微有生以來從沒做過的事情。
然而人生在世的一輩子,不就是從這些平淡中開始嗎?
葉浮生看著楚惜微忐忑的神情,忽然嘆了口氣,硬起心腸把碗中湯水一飲而盡了,然后有氣無力地往他身上一倒,嘆氣道:“都說天下最難處的關系便是婆媳,我本來還擔心你會跟師娘合不來,現(xiàn)在……我覺得你倆應該是很投緣的。”
楚惜微有點懵,不知道話題怎么拐到這上面來,只好順著他說道:“端清道長,的確是很好。”
葉浮生痛心疾首,恨不能捶胸頓足:“是啊,他那么好,可你咋就偏跟他學了這個?!”
楚惜微看了看湯碗,又思及先前那壺味道令人發(fā)指的“滄露”,終于明白過來,脾氣上來就要惱羞成怒,結果低頭對上葉浮生一雙笑眼,便什么氣也發(fā)不出來了。
“既然難喝,干嘛還要全喝掉。”楚惜微抱住他,在他肩膀上磨蹭,語氣放緩,“你也不許嫌棄,以后我慢慢學,總會好的。”
“你一片心意,我捧著還嫌不夠,哪能浪費了?”葉浮生回手順著他的背脊,笑道,“學好也行啊,不過下次你自己先喝一口。”
楚惜微從鼻子里不甘不愿地“嗯”了一聲。
葉浮生被這一聲鼻音搔得心里癢,然而腰下的酸痛綿軟提醒了昨晚遭遇,他眼睛一瞇退開些許,手指捏起楚惜微的下巴,在其唇邊蜻蜓點水似的一吻,深情款款道:“好徒兒,師父昨晚可被你折騰慘了,你該怎么補償呢?”
楚惜微一時間從脖子紅到了耳朵尖,葉浮生捧著他的臉左看右看,瞧得他渾身不自在,偏偏發(fā)作不得,只好道:“隨你。”
葉浮生一看他這樣就氣得牙癢癢,有心把人就地正法漲漲威風,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徐徐圖之。
往后一靠,他伸出腳丫子不輕不重地踢了楚惜微一下,眼睛在屋子里一掃,道:“去,把那妝奩盒拿過來。”
此地乃是西域關外的九曜城,楚惜微當晚帶人趁夜趕來,是用端清所給的令牌敲開城門,消息自然也就直入城主府。
然而他來得不巧,城主因為戰(zhàn)事不得不去王都一趟,只留下心腹看守府邸。那人是個機靈的,認出令牌乃主人早年交待的特殊信物,又見這一隊中原人馬遍身血與火的氣息,思及前線戰(zhàn)事和城中布防聯(lián)軍,不敢大意聲張,親自帶了府中老人開了密道將楚惜微等人帶入城主府后院,安排在姬妾院落中,將內(nèi)中閑雜人等全部封了口,同時派人去請城主回轉(zhuǎn)。
九曜城主性喜聲色,自正妻死后三年便開始網(wǎng)羅美人,故而就算有人走漏了些許風聲,也總能以此為借口拖延一時半會兒。
楚惜微和葉浮生所居的屋子,本是一名新納的美姬住處,那女人前些日子犯了錯被處置,屋里便空了出來,沒有其他匆匆整理的屋子那般猶存脂粉旖旎的氣味,只是一些東西楚惜微懶得去動,便也留在了這里。
此時他回頭一看,梳妝臺前確實擺了一只做工精致的妝奩盒,當即心中生出不妙的預感,不可置信地道:“你要把我畫成女人?”
葉浮生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搖頭道:“人太高,胸太硬,屁股不夠大。”
楚惜微:“……”
他繃著一張棺材臉把東西拿過來,葉浮生打開盒子,細細翻找了那些滿目琳瑯的花鈿脂粉,沖他勾了勾手指:“上來,閉眼。”
楚惜微的表情一時之間猶如壯士斷腕。
他磨磨蹭蹭地上了床,盤膝坐在葉浮生面前,后者用手指卡量了他五官距離,搖頭晃腦道:“阿堯,你膚色偏白,干凈細致,無須妝粉累贅,只是雙頰少些血色,看著易生病容冷意,可于顴骨上暈些顏色。”
指腹在胭脂上蹭了薄薄一道,輕輕點在楚惜微兩邊眼下,一點點徐徐暈開,顏色并不濃艷,卻為原本蒼白的面容添上了一層微不可見的血色。
“你雙眉細瘦柔長,相較性子顯得弱氣,需得截去眉尾裁出鋒芒,以青雀石黛增色一二。”
楚惜微的一雙眉眼像極了生母,若非他養(yǎng)成了一身冷厲氣度,根本壓不住這一對柳眉的秀氣。此時,葉浮生拿起輕薄小刀貼著他的眉刮過,楚惜微硬著頭皮忍受著刀子在臉上劃過的感覺,緊接著一口輕氣吹去散落的斷毛,換成了一枚石黛細細描過,自修成的鋒芒處悄然拖長了墨黑隱碧的眉尾,平添了幾分逼人的魔惑。
“眼如杏子,外角鈍圓;下有臥蠶,笑時有神。這是飽滿靈動的眼相,很配你,至于這唇……”
感受著手指滑至唇角,楚惜微終于忍不住了:“你快些。”
“耐心點,兔崽子。”葉浮生挑了挑眉,卻是咬破指腹,在楚惜微唇上抹成一條紅線,然后自內(nèi)而外輕輕勻開,“你嘴唇略薄,看著有些刻板鋒利,加上這個顏色更適宜。”
話音剛落,葉浮生便抽去他發(fā)上的青瓷簪子,滿頭鴉羽飛落鋪散,他的手指靈活穿過黑發(fā)中,快速綰起一束用發(fā)簪盤于腦后,從正面看只依稀可見銜珠鶴首的半邊輪廓。
他背靠著床欄,雙手環(huán)臂,微微一笑:“可以了。”
楚惜微睜開眼,入目是一面小圓鏡。
鏡中人熟悉又陌生。
葉浮生看著那張臉上出現(xiàn)愣怔神色,出言解釋道:“面染朱色,身許紅塵;裁眉飛墨,意動情生;至于這唇……”
未盡的話語消失在兩唇相接之間,血色被楚惜微的舌頭舔舐干凈,他輕輕含住葉浮生的唇,極盡溫柔與繾綣。
葉浮生眼里極快地閃過一道流光,兩人在糾纏中再度倒回床榻,他用了巧勁狀似無意地把楚惜微壓在身下,一邊不著痕跡四處點火,一邊輕吻著楚惜微眉睫眼角吸引他的注意力,還不大靈活的右掌拉扯開身下人的衣物,露出大片膚色蒼白、肌理勻稱的胸腹,順著臉龐頸項一路吻下來。
然而他的左手已經(jīng)放到楚惜微腰后,在即將下滑的那一刻被緊緊抓住了手腕。
“!!!”
葉浮生愕然抬頭,正好對上楚惜微起身看來的眼睛,下一刻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頭扎進了被褥里,身體卻被壓得嚴嚴實實。
楚惜微跪坐在他身體兩側(cè),一手落在他臉上,一手將葉浮生不安分的左手捏住,頭發(fā)再度散了下來,幾縷青絲虛掩染上薄紅的面目,妝描青黛的眉宇輕揚:“師父,你還當我是八歲孩子好糊弄嗎?”
“……”葉浮生一怔之后反而笑了,他張開嘴舔了舔楚惜微落在自己唇角的指尖,眉目微沉,“好徒兒的確是出息了、長大了……”
最后三個字咬得微重,楚惜微手一抖,緊接著立刻抽身側(cè)避,讓過了葉浮生不知何時屈起的左腿。
“不給你點顏色看看,還真當師父老而無用了!”
男人都有爭強好勝的心,當這樣的心氣放在床笫上便帶上了別樣風情趣味,兩人不約而同地沒有動用內(nèi)力,僅憑招式在床上一爭高下,葉浮生身上帶傷,楚惜微也只用右手不占他便宜,一時間竟然斗得難解難分,連同纏繞過來的被褥在床上滾成不分彼此的大團子。
鬧騰了一會兒,楚惜微好不容易把葉浮生重新按在身下,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他動作一頓心有不甘,頭也不回地道:“若無急事,后果自負!”
門外的屬下為這短短八個字莫名一抖,硬著頭皮道:“尊、尊主,九曜城主回來了,正、正在院子里等著。”
楚惜微:“……”
葉浮生心道一句“老天助我”,抓緊時機將人扔下床,不等楚惜微發(fā)脾氣,便扶著腰站了起來,披上一件鶴氅,端得一派正經(jīng)樣:“受人蔭蔽總不好喧賓奪主,咱們出去看看。”
“……”
楚惜微死死盯著他,過了片刻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記下,你等著。”
葉浮生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啊,來日方長,為師等著。”
片刻后,兩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門,楚惜微頂著一腦門官司看誰都不順眼,葉浮生卻笑得一臉春風得意。
九曜城主伊薩爾已經(jīng)年過六旬,微卷的褐色頭發(fā)已經(jīng)泛白,面目因為久經(jīng)風沙而蒼老,身板卻依然健壯挺直,精神矍鑠,氣勢比院子里不少侍衛(wèi)都要沉穩(wěn)威嚴,以至于他抬眼看過來的時候,楚惜微本能地擋在了葉浮生前面。
葉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快速掃過伊薩爾全身,這位九曜城主身上的連帽披風還帶著風沙塵土,可見是急忙趕回城中后便直接到此。
戴著祖母綠指環(huán)的右手撫摸過掌中黃金令牌,將蛇像九頭一一摩挲過,最終停留在背面的女子刻像上,伊薩爾的動作很輕,看向他們的目光卻如關外最善于捕獵的鷹。
葉浮生和楚惜微同時皺了眉,這樣的目光不像是在看陌生人,而似在他們身上尋找著什么。
然而伊薩爾失望了。
“阿呼恩……”他收緊了五指,低聲喃念了一句什么。楚惜微聽不懂異族語,葉浮生卻在這一刻愣怔。
阿呼恩,是戎末國的語言,代表意思是中原話里的“兄長”。然而葉浮生在腦中飛快回想關于戎末當代王室的情報,縱然所知不祥,卻也從未聽說九曜城主伊薩爾有什么血親兄弟。
他正想著,伊薩爾就再次開口,換上了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沉聲問道:“你們……是慕清商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