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色空
,封刀 !
渡厄洞內(nèi)一片狼藉,滿壁刀痕拳印,遍地血腥飛濺,就連吸一口氣也如吞下把帶血的刀子,割得人從咽喉疼到肺腑里。
色空盤膝坐在地上,雙手合十喃念著《往生咒》,步雪遙倚靠著洞壁,仗著瞎子看不見,面上神情風(fēng)云變幻。
直到石門再度被推開,才打破了這片詭異的沉寂。
“針?biāo)幭潞昧藛幔俊壁w冰蛾推門而入,飛濺在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她沒抬手去揩,只抽出雪白巾帕擦去刃上余血,一抹一拭,殷紅盡去,又見寒光凜凜。
步雪遙挺直了身體,道:“因?qū)m主要拿他練功,不能動毒,便下了些麻藥,以三枚金針封他三穴,可保三個時辰無虞。”
“難得你還能做些事情,希望別出什么幺蛾子了。”趙冰蛾勾起唇,把擦干凈的彎刀還入了刀鞘。
盤膝念經(jīng)的色空終于開了口:“那些人,你如何處置了?”
“你問我?”趙冰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蝎子的尾巴尖兒,蟄得人生疼,“老禿驢,適才你從我手里搶了幾條命,自己不清楚嗎?”
色空不語,步雪遙心頭一寒。
剛剛那一戰(zhàn),開始得猝不及防,結(jié)束得也出乎意料。
趙冰蛾似乎把喪子之痛都傾注在色空身上,一手彎刀神出鬼沒,鋒挑奇詭,刀術(shù)多變,步雪遙在旁觀戰(zhàn),只覺得再長出三頭六臂也不夠用,更何況一個瞎子?
色空被困此地多日,身體本就虛弱,又眼盲,按理說早該受人宰割,步雪遙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有一戰(zhàn)之力。
他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哪怕猛虎落平陽,也還不是狼狗能上去撕咬的時候。
趙冰蛾刀行詭譎,招數(shù)一眨眼便是千變?nèi)f化,然而色空以不變應(yīng)萬變,拳腳攻守來往間滴水不漏,以靜制動。刀鋒好幾次逼近他命門,卻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被擋下,若非色空為救不為殺,恐怕他和趙冰蛾這一戰(zhàn)必是死局。
沒有兩敗俱傷,只會同歸于盡。
然而趙冰蛾狀態(tài)極好、恣意狂放,色空卻情況不佳、心有顧慮,能扛她一時卻擋不了一世,很快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十余人,被他從趙冰蛾手中搶下一半性命,剩下的都血濺當(dāng)場。
鮮血染紅他一身僧袍,也飛濺了趙冰蛾滿身,當(dāng)她一刀背劈在色空身上后,陰沉的臉才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腰身都像是要折斷。
色空人在刀俎下,卻還站得筆直,他立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人牲身前,道:“戰(zhàn)已終,你當(dāng)如約放過這些人。”
趙冰蛾嘴角嚼著笑,語調(diào)嘲諷:“都道你是‘西佛’,倒不如改叫‘泥菩薩’,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這些廢物……呵,也罷,你愿意被連累到死,我也樂見你的下場,這些人我替你保了。”
步雪遙當(dāng)時眉頭一皺,他們潛入問禪山本來就是暗中行事,多留一個活口都容易走漏風(fēng)聲,眼下這二十多個人牲雖然已經(jīng)瘋癲割舌,但若是被有心人瞧見了也到底是麻煩,養(yǎng)著他們又是浪費,何苦多此一舉?
然而步雪遙心里這么想,面上卻絲毫沒顯出異色,見趙冰蛾看過來的時候還微微一笑,道:“不過是些兩腳畜牲,左護(hù)法既然發(fā)了慈悲,饒他們一命也無妨的,只是……”
“我既然開了口,就自會處理好,不必?fù)?dān)心走漏消息。”趙冰蛾瞥他一眼,見色空松開拳頭,心知這老禿驢是愿意束手就擒了,這才冷笑一聲,“我去處置這些人牲,你留下處理這老禿驢,可別把到嘴的鴨子弄飛了。”
言罷,她就不再看色空和步雪遙一眼,屈指吹哨喚來自己的‘魔蝎’,押著剩下這二十多人出了渡厄洞,一去就是個把時辰。
趙冰蛾開口便沒好話,色空倒是從來不惱,只是笑道:“你從來一諾千金。”
“當(dāng)然。”趙冰蛾踢開一塊石子,砸在洞壁上發(fā)出響動,“我挖了他們眼睛,又?jǐn)嗔怂麄冸p腿,免叫這些瘋子自相殘殺砸了我的承諾,將他們關(guān)在一處山洞里留了水糧,能不能撐到此間事了為人所救,便都看天意了。”
頓了頓,她的目光一掃步雪遙,仿佛窺見了一副蛇蝎心腸,又笑道:“在那之前,誰都找不到他們。”
步雪遙被戳破心思,倒是也不惱,坦蕩蕩地一笑:“左護(hù)法思慮周全,是奴家太膽小怕事,反正已經(jīng)處理妥當(dāng),就不多問了。”
“既然如此,你就滾吧。”趙冰蛾沉下臉色,“你在渡厄洞龜縮了這么久,‘天蛛’也只夠在這附近結(jié)網(wǎng),回頭莫讓獵物撕開了口子,你丟臉事小,壞了大事才罪不可恕。”
步雪遙被她連擠兌帶嘲諷,也不曉得是不是把一輩子的好脾氣都拿了出來,竟然一聲反駁也無,只將眼珠子在她和色空之間打了個轉(zhuǎn),倒是沒多話,應(yīng)聲出去了。
門外傳來人員調(diào)動之聲。想必是步雪遙帶走了原本駐守于此的“天蛛”,往峭壁之上去了。
石室之內(nèi)只剩下趙冰蛾和色空兩人,盲僧盤膝撥動佛珠,口中念念有詞,趙冰蛾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里洶涌的風(fēng)云都慢慢止息,只剩下波瀾不驚的水。
色空忽然道:“多謝你。”
趙冰蛾一挑眉:“謝我什么?”
色空微微側(cè)頭:“若沒有你,那些人恐怕都留不下活口。”
“是你優(yōu)柔寡斷,才會進(jìn)退兩難。”
沒了外人,她身上那層密密麻麻、鋒芒對外的毒刺也仿佛收了起來,忽然有了談話的心思,問道:“禿驢,你修佛這么多年,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有什么意思呢?”
色空撥動佛珠的手指一頓,繼而笑道:“自在。”
趙冰蛾嗤笑:“把自己活成別人想看到的模樣,除了子虛烏有的空名頭,什么都得不到,這是哪門子‘自在’?”
色空道:“固所愿也。”
世間人事多煩擾,莫過于爭強(qiáng)好勝、追名逐利,哪怕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圖謀萬千,到頭來也不過轉(zhuǎn)眼成空。
唯有所思所想皆作所為,方能心之所向、目之能及,縱為苦行也生甘愿。
色空是苦行僧出身,與色見、色若不同,他是自幼隨著師父游歷紅塵,見過太多坎坷與苦難,到最后哪怕雙目已盲,多少窮山惡水、人事全非也都記在心上。
趙冰蛾看著他,五指慢慢緊攥成拳。
她問:“那么,你覺得自己真能成佛嗎?”
色空不答,反道:“貧僧講一個故事吧……”
曾有一人問佛者,六根何凈?
佛曰,歷劫,勘破。
曾有千夫問佛者,七苦何解?
佛曰,拿起,放下。
曾有眾生問佛者,八難何渡?
佛曰,抉擇,舍得。
“一人六根不凈是為七情纏繞,千夫七苦難解是為五蘊不空,眾生八難苦渡是為一念之差。”色空抬起頭,“趙施主,你明白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響亮巴掌。
趙冰蛾這一下打得極狠,扇得色空的臉都向旁一歪,蠟黃發(fā)青的臉皮當(dāng)即就紅腫起來,嘴角也流出了血。
他神情不變,趙冰蛾的眼卻紅了,若是這里還有個長眼的人,必定以為她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可她終究沒有。
就像那些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狠人,趙冰蛾從不會在別人面前哭,哪怕那是個瞎子。
她的眼眶紅得要滴血,臉上神情卻麻木下來,這一巴掌打完并沒撤手,反而順勢下滑,落在了色空肩頸大穴上。
一股陰寒至極的內(nèi)力透骨而入,霸道凌厲地在經(jīng)脈間肆虐,直入丹田,饒是以色空之能也不禁白了臉色,片刻后竟然于眉睫凝上一層薄霜。
他額頭涔出汗珠,可那汗也是冰冷無溫,從臉上滾過的時候猶如掉下了冰渣子。
被藥物麻痹的手足在這霸道又極寒的內(nèi)力下震顫,封住大穴的金針也蠢蠢欲動,色空自己的內(nèi)力也抓住這一絲空隙,開始死灰復(fù)燃。
三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過后,步雪遙釘入的三根金針已經(jīng)在至陽至陰兩種內(nèi)力的內(nèi)外夾擊之下被逼出色空身體,盲僧面色慘敗,唇間溢出血色,手指不自覺地蜷曲了幾下。
“赫連御很快就會到了,你沒時間裝死。”趙冰蛾直起身,“這一次好不容易把毒蛇引進(jìn)洞里,不打中七寸,死的就是我們,你既然要普度眾生,就干脆舍身做一回餌吧。”
色空手撫丹田,調(diào)息著驟然沖開桎梏的內(nèi)力,聞言一笑:“好。”
他年紀(jì)大了,又失了雙眼,光禿禿的腦袋,灰撲撲的臉,怎么看都狼狽,可是這一笑,就像佛像前古舊的燈臺,點起了豆大火光,卻映出一隅明亮。
那年蘭溪橋邊的僧人也是這般笑容明亮,安撫著剛剛被他救下的小姑娘,那笑容晃花少女的眼,她讓船家停下木槳,脆生生地一笑:“和尚,我?guī)兔Π阉偷芥?zhèn)上,你給我講個經(jīng)說說佛法,好不好?”
他輕頌一句佛號,聞言笑道:“好。”
這兩個聲音重疊到一起,趙冰蛾有些恍惚,可這恍惚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她又冷靜下來,把前塵都拋于腦后了。
“赫連御早在兩年前就已達(dá)到《千劫功》第八層,這兩年下來他不斷拿武人練功,功力越來越高,性情也越來越陰戾。”趙冰蛾淡淡道,“六年前我尚能通過秘法影響他體內(nèi)的‘長生蠱’,但是到現(xiàn)在我已感受不到蠱息,說明他的內(nèi)力已經(jīng)足以壓制蠱蟲了。”
色空道:“你怕了他。”
“是。”趙冰蛾唇角如鉤,目光陰沉沉的。
她是個聰明女人,向來很識時務(wù),要不然也不會在兄長死后大權(quán)旁落之際還能坐穩(wěn)今天的位置,赫連御能用她卻不信她,而她本不需要他的信任,維系兩人關(guān)系的不過是利益和籌碼。
可惜赫連御沒打算留她三分余地。
“你怕他,卻又必須得除掉他,看來他的確是做了觸犯你底線的事情。”色空的手指又緩緩撥動念珠,“是葬魂宮,還是……”
“都有。”趙冰蛾一掀眼皮,“他胃口大,想一口把天都吞了,卻不怕被撐破肚皮。”
色空了然:“謀逆。”
“他不顧江湖規(guī)矩想圖前程,這本無可厚非,但是葬魂宮的基業(yè)不能毀在他這賤種手里。”趙冰蛾冷冷一笑,“當(dāng)年就不該留這賤種活命,若不是慕清商……”
色空道:“舊事俱往矣,悔之也難改,徒增煩擾罷了。”
趙冰蛾的笑容愈發(fā)陰毒,卻也沒糾纏著話題不放,而是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砸在色空身上。
色空摸索著拆開紙包,里面是顆藥丸。
“百鬼門的‘還陽丹’,你當(dāng)是聽說過的。”趙冰蛾盯著他,“等赫連御來了,你就吃了它,堂堂西佛就算殺不了他,總也能拖到同歸于盡吧。”
她說話間手指摩挲著刀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色空,仿佛對方有一絲怯意,就會拔刀出鞘砍了他的腦袋。
然而色空始終神色不變,就連捏住藥丸的手指都沒有戰(zhàn)栗半分。
他只是將藥丸收入掌心,朝趙冰蛾的方向側(cè)了側(cè)頭,依然還是那個字:“好。”
趙冰蛾閉了閉眼,轉(zhuǎn)身將手掌附于石門,眼看就要推門而出,背后又傳來色空的問話:“這次武林大會,他也來了,你想見見嗎?”
趙冰蛾腳步一頓,沒回頭,聲音有些啞:“他好嗎?”
色空笑了一下:“很好。”
“……那就不必見了。”
趙冰蛾推開石門,那縫隙很窄,等她閃身出去就重新關(guān)閉,只留下一室昏暗和未散的血腥。
色空的手摸索了幾下,又開始慢慢撥動佛珠,干裂發(fā)白的嘴唇喃喃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空不異色,色不異空,色即是空,空……”(注)
手指倏然一頓,但也僅僅是一瞬間,他又繼續(xù)撥動下去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