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立誓
,封刀 !
孫憫風醒過來的時候,幾乎以為天還沒有亮。
這個地方陰冷昏暗,屋子里只點了一盞豆大的燈,映得出墻上搖曳的人影,卻看不清坐在桌后那人的臉。
他只手撐著床伴,腹部還疼,只是這疼痛叫他安心,說明傷口的毒已經(jīng)清理干凈。
此番奉命趕往問禪山,星夜兼程到了伽藍城,眼看只剩一天路程,孫憫風本來打算歇歇腳,豈料在這一晚就出了事兒。
這座城里不知何時被人布下為數(shù)不少的暗樁,醫(yī)館、酒樓、茶肆、客棧……但凡來往之人有所交往處,都已處于控制之下,孫憫風又為了秘密趕路,身邊帶的人不多,這一下便吃了虧。
本來是念著問禪山上人雜口多,孫憫風派人去醫(yī)館采買些常備的藥材,甚至都刻意拆開了方子,零散而購,卻還是被人盯上。買藥的手下一去不回,葬魂宮的爪牙卻摸了過來,不僅潛入屋中殺人,還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燒了整間客棧,弄出聲勢只當是走水。
孫憫風醫(yī)毒卓絕、武功三流,除了輕功不錯尚能跑路,單論拳腳兵器就連秦蘭裳都能一棍子敲死五個他,偏偏葬魂宮此番舍了血本,怕是掏空了大半迷蹤嶺,竟是把五毒衛(wèi)都派了出來。
五毒衛(wèi)中,“百足”司暗殺截貨,受青龍殿主厲鋒所轄;“天蛛”主潛伏刺探,由朱雀殿主步雪遙所管;“金蟾”掌生意來往,為玄武殿主魏長筠打理;“魔蝎”護暗樁行動,受命于左護法趙冰蛾;剩下的“蝮蛇”則直屬赫連御,掩其后路,為其鋒芒,首尾相接。
依照情報來看,此番“金蟾”和“蝮蛇”留守迷蹤嶺,“天蛛”和“魔蝎”潛入問禪山,“百足”卻因厲鋒留于迷蹤嶺緣故臨時交于魏長筠,故不知其安排。孫憫風怎么也沒想到,這樣一支可怕的人手竟然就藏在伽藍城,把守住這個來往要道,仿佛守株待兔。
他帶來的那幾個人在“百足”面前根本不夠看,甚至還會暴露百鬼門的行跡。孫憫風被一刀破腹、逼到死角時還為此頭疼,卻不料會有人幫忙解決這個麻煩。
孫憫風一行八人除了他外再無活口,“百足”的這十六人也沒一個能活著回去。
那個女人,在孫憫風進客棧時還看見她在柜臺后算賬。只是當時女人還一身粗布衣裳,頭發(fā)胡亂盤著,臉也蠟黃,看著就是個半老徐娘。
孫憫風去交銀子時對上她一雙眼,發(fā)現(xiàn)這女人其實有一對秀眉妙目,只可惜眼角現(xiàn)了魚尾紋,眉毛也畫得粗陋,額頭上還有塊胎記,平白減了顏色。
旁人看她一眼就無趣,孫憫風卻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半晌,直到屬下都忍不住輕咳。
可惜了。他心道。
孫憫風平素閱人無數(sh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倘若這老板娘不被天嫉妒,又肯好好捯飭自己一下,再年輕個十來歲,怕是能名滿京都、艷盛天下。
常人說美色,多言紅顏皮相;才人道美色,多談骨氣修養(yǎng);圣人言美色,多譽精神獨高。
孫憫風自詡哪種人也不是,他就是個怪人,看得入眼的自然也怪。
他看上這老板娘的眼神——于市儈平凡里不經(jīng)意時流瀉的譏諷冷厲,仿佛滿池淤泥里開出一朵格格不入的荷,亭亭玉立,美而不群。
旁人眼里棄如敝履的女人,何嘗不在譏諷這些有眼無珠的人?
這當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孫憫風本想著此間事了,定要再來尋老板娘談天說地,卻不想在這一夜生死關頭,又是這女人救他一命。
一刀劈開火海斷梁,又一刀反手插入殺手咽喉,孫憫風看著她臉上的偽裝被汗水弄花,愈加慘不忍睹了,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完之后,他就疼昏了過去。
“醒了就別發(fā)呆,奴雖慣于等待,有時候也不喜歡等待。”輕柔的女聲響起,孫憫風循聲望去,看見桌后的人拿起長針撥亮了燈芯,照出一張含春玉人面。
羅裳微敞,暗香盈袖。
孫憫風一手捂住傷口,盤膝而坐,笑道:“在下之前道老板娘是個美人,卻被啐了一句‘睜眼瞎子’,現(xiàn)在可算是洗雪冤名了。”
盈袖抬眼一笑:“奴家之前聞說鬼醫(yī)喜怒無常是個厲害人物,卻正趕上一場美救英雄,如今可曉得見面不如聞名了。”
“什么人的名樹的影,左右不過是他人口中言、他人眼中看,與你我有何干系?”孫憫風大笑,“正如我聽說明燭賭坊從不做虧本生意,此番卻得不償失救了我,也是名不副實了。”
盈袖目光一閃:“鬼醫(yī)知道這是哪里?”
孫憫風攤開手:“普天之下敢從葬魂宮手里搶命、還能搶得過的并不多,我隨便猜了一個,多謝姑娘不吝承認。”
聰明人大抵是總要多長幾個心眼,盈袖勾了勾嘴唇,道:“明燭賭坊的確不做虧本生意,然而人總有意氣用事的時候。”
“看來救我是姑娘的一意孤行了。”孫憫風抬起頭,“你我萍水相逢,哪怕再看得對眼,也不當有如此付出,看來在下單說一句‘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是不夠格了。”
盈袖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這個武功稀松的男人為什么能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
除了百鬼門的庇護,光是孫憫風一身令人驚懼的醫(yī)毒神術就足以安身立命,何況他除了這些,還有一個好腦子。
聰明卻不過分,做戲又點到即止。
她最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不會太蠢,也不會太操心。
一念及此,盈袖道:“奴家,想讓鬼醫(yī)幫忙搭個橋……”
藏經(jīng)樓的大火,一直燒到了卯時三刻。
此時天光已亮,深秋難見的暖陽撥云而出,可是無數(shù)人眼前發(fā)黑、心頭發(fā)冷。
火雷安放的位置巧妙,欄桿棟梁處還不知何時被潑了油,昨夜又有大風,風助火勢,把藏經(jīng)樓燒得就像一個好端端的人,只剩下了焦黑半殘的空架子。
無相寺的僧人面色悲愴,喃念著經(jīng)文,許多人都幫著他們挖掘廢墟,捧到幾頁黑糊的殘紙都能如獲至寶。
可他們的神情一變再變,從緊張瘋狂到木然,不少人已經(jīng)哭了起來。
恒明和恒遠還帶著武僧在翻開斷壁殘垣,不顧那磚瓦木梁還滾燙,皮肉都被燙傷,還不肯遠去。
玄素和葉浮生也一樣。
他們親手挖掘出一具具焦黑的尸體,都是跟著色見和端衡去搬點經(jīng)冊的僧人和太上宮弟子,共計二十七人,玄素抖著手來來回回輸了三遍,確定是一個都沒少。
連同色見和端衡在內,一個都沒少。
二十七具尸體都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身體都枯焦看不出原樣,其中幾個大抵是站在了火雷附近,被炸裂了身體,拼了半天也不完整……
最終,恒明在其中一具尸體的手上找到了串臟兮兮的紅晶佛珠,玄素跪在一具頸佩青金石太極墜的尸體前面無表情。
他沒哭,葉浮生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卻感覺到他在抖。
焦灰黑土遍地,斷木碎瓦滿目,不曉得是誰哭出了第一聲,然后接二連三,哭泣與怒嚎此起彼伏。
葉浮生轉頭看著恒遠,他跪在恒明身邊,神色怔忪。
大火已經(jīng)熄滅,可他的眼睛很紅,仿佛那火光都凝在肉眼里,揮之不去了。
葉浮生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感覺到玄素反手抓住了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他第一下沒站穩(wěn),差點又跪了回去,好歹是撐著葉浮生的胳膊,搖搖晃晃地立住了。
葉浮生聽見他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浮生,藏經(jīng)樓起火之事……必定有葬魂宮背后算計,我會穩(wěn)住弟子,借此……聯(lián)合同道之人征討禍首,力逼……其自露馬腳,你……”他的聲音很沙啞,仿佛刀子在割喉,染上了鈍痛和血腥,“你……該做什么,就去吧,這里還有我。”
他顫抖的身體在慢慢平息,可見玄素正拼命勉強自己冷靜下來。
從踏出忘塵峰起,他就不再是受長輩蔭庇的少宮主,而是太上宮的第六任掌門。
太上宮此行還有二十三名弟子,端衡死了,八個同門死了,但其他人還在,玄素就得穩(wěn)穩(wěn)立在這里。
葉浮生沒說話,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目光再掃一眼中人,悄然退后遠去。
他走得不快,出了那片場地,才聽見一聲巨響壓下悲怒交加的喧嘩,似是有人一掌打在了藏經(jīng)樓唯一保全的那口大鐘上。
他聽見玄素的聲音被內力裹挾傳開,強行掩去了悲憤和慌張,嘶啞得有些難聽,并不撕心裂肺,卻字字擲地有聲:“昨夜有人聲東擊西,以藏經(jīng)樓走水為幌子,暗中潛入浮屠塔欲救趙擎,被我等撞破攔截之后,竟又出毒手……
“廿七人命,千百典籍,兩派前輩,諸多無辜……有道是‘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恩仇是非,當有公道’,今魔漲道消,宵小之輩欺我武林白道,鑄白骨成墻,釀碧血為潮,我等若沉湎悲怯、裹足不前,則泰山壓頂、粉身碎骨之日不遠矣!歷歷恩怨在目,累累殘骸于前,似這般暴行天理不容,凡熱血未冷、大義未泯者,當銘仇還報,斬邪正道!
“在下玄素,忝為忘塵峰太上宮第六任掌門,今失師長同門,又悲妖魔人世,歃血祭劍立誓,此生除魔衛(wèi)道、救死扶傷,若違此誓天理不容!立此道,愿不違,誓請西佛色空大師出關主持大局!領我輩俠義之師,滅諸般奸邪之輩!”
他聲音沙啞,到后來已有些失真,然而氣冠云霄,聲震山寺。
葉浮生聽見了千夫所應,心跳如擂鼓,而他腳步匆匆,并未回頭。
直到一只手從檐下拐角處伸出來,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