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令狐
朱絳也被吸引了目光,看著場上的比賽說起話來:“你這比賽有彩頭不?”
“這紅隊可以啊,藍(lán)隊看來不成了,那個個矮的拖后腿了,怎的讓他上場了?”
云禎漫不經(jīng)心道:“自然是有的,贏的一隊各賞一匹綢,隊長另外有賞。”
朱絳笑道:“你待他們倒是不錯——咦?”他眼光被什么吸引了,看了一會兒道:“那不是令狐家的神童嗎?”
云禎一怔:“什么?”
朱絳抬了抬下巴:“你在家居喪,前陣子的大事你可能沒見到,不過應(yīng)該看過邸報了吧?丞相令狐守義認(rèn)罪獄中自盡,三個兒子全問斬,其余家人婦孺全部充軍充奴籍流放。”
朱絳目光轉(zhuǎn)為深沉:“那個就是令狐翊,令狐家的神童,七歲能詩,去年才考了秀才,令狐守義特別疼他,去年賞了他個字叫子鯤,鯤和翊連一塊兒就是鯤長了翅膀,那就是大鵬!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可惜啊可惜!”
朱絳非常遺憾地嘖了聲:“原本今年大考穩(wěn)穩(wěn)的一個舉人沒問題的,十四歲中舉,這樣就是我們大雍最年輕的舉人了,結(jié)果一場洪水,令狐丞相貪墨事發(fā),令狐家樹倒猢猻散——大鵬折翼……他怎么在你這兒了?&"
云禎若有所思看向了場上那奔跑著的小少年,果然身軀顯得分外文弱,臉上也完全像個小姑娘,來回奔跑明顯速度跟不上隊伍中的人,跑幾步就站著喘。
朱絳笑道:“我懂了,令狐家門生眾多,估計誰憐惜他,想辦法把他塞進來到公主府這里了,人人都知道侯府只剩下你一個主子,又在京城里,做公主府的軍奴護院,總比去邊疆苦寒捱苦的好,這樣既算是充軍奴了不算違規(guī)。”
云禎喃喃道:“我見過他。”
朱絳喟嘆道:“我也在令狐家的宴會上見過,還被父親耳提面命拿他來激勵過,那時候他可真是個玉做的童兒,錦衣玉食的小公子,眾星捧月,如今成了這樣。”
云禎不說話了,他見過令狐翊那是在姬懷素門下門客里見過了,那時候他額上有著充軍的刺青花紋,整個人陰郁刻薄,但他才學(xué)是極高的,據(jù)說非常有智謀,姬懷素分外倚重他,稱他為先生……
他陷入了沉思中,看著對方臉紅撲撲站在場地上,事實上窘迫極了,但藍(lán)隊一個大個子從他身邊跑過,忽然將一個球踢著喂給了他,他伸出腿去剛要接,卻被紅隊一個斜刺里殺了進來,截走了那個球,一個漂亮的流星趕月,將球踢進了門欄中,紅隊舉起雙手大喊起來。
朱絳噗嗤笑了出來:“太慘了,就連專門喂給他的球都吃不到,他這樣的上場干嘛呢?好好的在場下看戲不好嗎?這樣上來拖累反而招隊友怨懟,”
場上果然藍(lán)隊的隊員除了之前那個大個子,人人面有怒色,眼睛都如刀子一般射向了令狐翊,雖然都礙于侯爺在沒人真正的敢翻臉,但顯然不耐已經(jīng)達(dá)到了頂點。
這時候場外的仆人吹響了哨子,預(yù)示著蹴鞠賽結(jié)束,紅隊當(dāng)之無愧地贏了,紅隊興高采烈地?fù)肀е缓蟊还苁碌倪汉戎隙嫉搅嗽频澑皝淼群蛸p賜,一邊紅隊喜洋洋,一邊藍(lán)隊的喪氣垂頭成為了鮮明的對比。
云禎笑了下命人端起一旁早就準(zhǔn)備好的彩頭,上好的宮緞,一人一片小金葉子,還有一把橘子糖,到底是小孩子,有糖吃也很高興,紅隊隊長歡呼著上來磕頭領(lǐng)了彩頭下去。
云禎目光卻落在了藍(lán)隊隊長上,正是剛才喂球給令狐翊的那個高個子,他伸手指了指那男孩子:“藍(lán)隊隊長嗎?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上前道:“小的方路云。”他雖還年少,卻身姿高大矯健,大冷天的,身上穿著薄衣,騰騰汗起,顯然是個極佳的武學(xué)苗子。
云禎若有所思:“平步生云,好風(fēng)展翅上青天,令狐翊是你什么人?”
方路云臉色一變,轉(zhuǎn)頭去看隊伍里低著頭也變了臉色的令狐翊。
云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令狐翊,令狐翊臉上紅了又白,顯然已經(jīng)窘迫萬分,知道對方已經(jīng)認(rèn)出自己,包括另外一位穿著朱紅色錦袍的少年,那是定國公府上的小公子,他有些印象從前宴會上見過,他忍恥上前行了個禮,抿緊了嘴唇道:“不干路云的事,是小的無能,愿受懲罰。”他臉色難堪屈辱之極,卻仍然強忍淚水。
一旁的管事已喝道:“大膽!侯爺問的是方路云,你搭什么話?”
云禎笑了下擺了擺手制止管事:“我就是好奇罷了,令狐翊,你說也行,方路云是你什么人?”
令狐翊他拱了拱手:“方路云是我奶娘的兒子……自幼和我一起長大,是我的伴讀,因母親放不下心,托了人,讓他和我一起被官賣為軍奴好照應(yīng)我。”
云禎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看向方路云:“方路云?你武藝不錯,主家犯錯抄家,奴仆一般可自贖買脫身,你既然是主家看重的奶娘之子,想來你家里贖買應(yīng)該不成問題,卻被一同充為軍奴,軍奴沒有軍功一輩子不能解脫奴籍,你可心里有怨?”
方路云一怔,上前跪稟道:“母親深受主家大恩,我們?nèi)胰f死難報,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小主人受了委屈。”
云禎笑了下:“果真一絲怨懟也無?”
方路云深深低下頭叩首:“小的并無怨懟。”
朱絳擊掌道:“好個忠肝義膽的義仆!我身邊正缺人使喚,禎哥兒!不如你把這人賞了我吧!”
令狐翊一驚,上前脫口而出:“他去哪兒我也去哪兒!”朱絳笑道:“那要的是陪我蹴鞠騎馬射箭的人,你不行。”方路云跪著垂頭不語。
云禎轉(zhuǎn)頭看了眼朱絳,有些恍惚,朱絳悄聲附耳和他說道:“這人只忠于他原來的主家,你不好使喚,不若我做了這惡人,你把他給我□□,將他們分開,過上幾年,他那忠心也淡了,能使喚了我再還你也使得。”
倒是一心為他著想,云禎笑了下,轉(zhuǎn)頭對方路云:“令狐翊不擅長蹴鞠,硬要照顧他,帶他上場,只會讓他更遭到其他人的敵視和排擠,以后他在這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你真的沒想到嗎?”
方路云渾身一顫,低著頭沒說話,朱絳張大了嘴巴:“啊?”
令狐翊臉上升起了怒氣道:“他是為了讓我有足夠的積分!我積分不夠,睡的床位太差,晚上睡不著!”
云禎微微笑著:“他從小做你伴讀,俯首帖耳在你身邊為了報恩,從無違逆,只因為母親欠了你家的恩情,一日為奴終身為奴,他既然能做你伴讀,想來文采上也不差,文武雙全,明明可以有一個自由身,考科舉也好,務(wù)農(nóng)也好,從商也好……“”ωωω.ΧしεωēN.CoM
他拖長了聲音:“方路云?你的人生本來有無限可能,只是因為你的小主人,你從此只有軍奴一條路可以走,你真的不知道你這樣無條件地維護他,反而會把他推入更難堪窘迫的境地嗎?”
一個一直嬌滴滴被護著被孤立,一直保持少爺作風(fēng)的奴婢,在視奴婢為螻蟻的高門,會是什么下場?觸怒主家,被厭棄,自然只能回到軍奴的身份,而一個連自保技能都沒有的幼小軍奴,幾乎可以預(yù)見,不需要等到戰(zhàn)場上,只是各種苦工、流放路途,就已經(jīng)可以讓這只曾有神童之名的小少爺夭折。
有時候,不要聽人怎么說,應(yīng)該看人怎么做——但并不僅于此,而是還看這種種行為最后的結(jié)果。
只要看到了結(jié)果,倒推回去,將那些重重掩蓋的云霧撥開,之前那些片鱗半爪連在一起,便是那些赤、裸、裸的,猙獰現(xiàn)實而真相。
方路云將額頭觸地,一言不發(fā),令狐翊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變得茫然失措。
多么有意思啊,揭開那自以為是的忠義,自幼相伴的真情,原來背后是多么不堪的真相,云禎看著令狐翊臉上的神情,笑了起來:“令狐翊以后就到我書房伺候吧,七歲能詩的神童,自然還是和別人不同,總不需要一分一分的掙積分,司墨。”
司墨連忙上前:“小的在。”
云禎抬了抬下巴:“帶令狐翊去住你們那院子,教他在書房伺候需要做什么事。”
他看了眼仍然伏在地板上的方路云:“至于方路云嘛,朱絳你喜歡就帶走吧——我替你解開這枷鎖,今后成龍成蟲,就看你自己了。”后一句話卻是說給的方路云。
他曾經(jīng)毫不自知,一廂情愿,最后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居然是負(fù)擔(dān),所以還是各顧各,誰都別欠誰。
朱絳臉上神色復(fù)雜看向云禎:“好,那我就帶走他了。”他想了下還是說了句:“圣人論跡不論心,這個方路云行的是忠義之舉,至于心里哪怕是有那么點委屈怨懟,原也無可厚非,不必太過苛求,大節(jié)不失就好。”
云禎涼涼笑了下,不置可否。
方路云仍然一聲不吭磕了個頭,就起了身站到了朱絳身后,至始至終沒有再看一眼令狐翊。
令狐翊失魂落魄,死死盯著方路云,卻被司墨拉了拉手,提醒著拉了下去了。
云禎拿了熱茶緩緩喝著,早也對那兩個人撂開手去,只是靠在椅子上心里想著別的事,雪白狐裘擁著他,懶洋洋的,長長睫毛下點漆也似的眼睛卻仿佛看著很遠(yuǎn)的地方。
朱絳看著他,他總覺得禎哥兒居喪后就變了個人一樣,雖然他也知道做主人的不能讓下邊人欺瞞了,但禎哥兒這一副看破世情,只把人往壞里揣測性情大變的感覺,又讓人覺得是不是經(jīng)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原本今日只是想來說說學(xué)堂的事,解解悶,如今卻忽然覺得眼前這比自己還小的禎哥兒離自己很遠(yuǎn),他的心早已不知在哪里。
云禎卻轉(zhuǎn)過眼看了他一眼:“子彤。”
朱絳回過神來:“啊?”
云禎似笑非笑:“我不理什么論跡不論心的,我只要一心一意,哪怕有一絲怨懟、委屈,那就不必委屈著虛以委蛇,這種假惺惺的我不要。”
比如當(dāng)初,你既選擇了和我在一起,卻又還想著兩全其美延綿子嗣。
所以我不要了。
朱絳嚇了一跳,只覺得云禎這忽然冒出來的話似有所指,云禎那雙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也帶了嘲諷,他帶了幾分心虛,卻又不知道這心虛從何而來,竟不知如何回答,道:“哦……知道了。”
云禎一字一句道:“太認(rèn)真太計較,的確是會給人帶來負(fù)擔(dān),所以最好一開始沒有期盼,不必交托,比較輕松。”
這一世,咱們就還是做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