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不負
云禎一行進了宮門,丁岱早已守在宮門口,后邊跟著幾頂轎子,一看到云禎進來就已笑著上來拉著他的馬頭:“侯爺回來了?侯爺一路可辛苦了,皇上念著您呢,太和殿那邊正準備著接風宴,皇上親自給你們接風的。”
云禎想到這是皇上給談家兄妹接風呢,心下就越發(fā)不爽快,只笑著喊了聲:“丁爺爺,我先給皇上復旨吧。”
丁岱笑道:“侯爺這次差使辦得漂亮,皇上高興極了,一個勁的夸呢,還說了要給您臉面,專門設的宴。”
云禎酸溜溜道:“皇上這是為承恩伯府的公子們接風吧,他們先去了皇上之前賜的宅子里頭安置了,待晚間才進宮赴宴呢。”
丁岱嘴巴微微一撇:“哪能呢,他們是托了您的福,皇上說了,您這次案子辦得漂亮,得給你點臉面,承恩伯的公子們,難道不當感謝感謝您?皇上這是讓他們給你抬轎子呢。”
高信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聲:“差不多得了丁老頭兒,死人都能被你哄活了。”
云禎也笑了,雖然心里酸意猶在,但實在是不得不說,丁公公這善體人意實在是一等一的,難怪皇上這么多年御前大總管沒換過人。
丁岱笑著道:“您先進去復旨,我讓青松墨菊他們備好玉棠池,一會兒好好洗了換了衣裳,再赴宴。”
云禎應了,翻身下馬,跟著高信一塊進了去,在耳房等了一會兒果然皇上知道他們來了便傳了他們。
姬冰原在里頭看到云禎大步從外邊走進來,外邊日光都披在他肩頭,身姿挺拔,肩寬腿長,干脆利落地行了個武將的禮,目光亮如星辰,把站在一旁并肩行禮原本也算得上高大俊朗的高信比進泥里去了,心下暗自感嘆果然大家眼睛都不是瞎的,這樣玉樹臨風的英俊好兒郎,襲了爵,家里無長輩管束,是多么好的一門好親。
屈老太傅只是個開始,其他人多半是還沒有門路,畢竟云府也沒個女眷,吉祥兒一向在軍營里,又不常出去赴宴吃請的,旁人想探個口風都難。
但是如今他到了大理寺任職,接下來很快就是各家閨秀的兄弟、父親,通過大理寺的上官、同僚們打聽了。
到時候這缺心眼的孩子該不會煩了,到處嚷嚷自己好龍陽吧?太有可能了。
他下一陣憋屈,揮手叫了他們起來:“回來了?這次案子辦得不錯。高信你說說。”
高信看四下無人,果然將前后備述了一遍,還笑道:“此次多虧侯爺明察秋毫,讓人查問了戲園子、妓坊等地,才算問出了線索……只是小的手下行事不慎,處置賊人時驚嚇了談小姐,請皇上降罪。”
姬冰原不以為意:“沒什么,一會兒朕賞點東西壓壓驚就行了,能保住閨譽不錯了,這也是他們行事不慎,倒讓你們辛苦跑這么一次,還擔了個濫殺的冤枉名聲。吉祥兒?心里覺得委屈嗎?”
云禎笑了:“不委屈,為皇上效力,應當的。”他興致勃勃:“這次多虧了之前在戲園子里認識的一位武生提供的線索,我已答應他替他脫了樂籍,他喜歡四海闖蕩,我想請他到揚威鏢局里當個鏢師,算是賞他這次的功勞,皇上您看行不行?”
姬冰原和他對視,年輕的大理寺少卿抬眼看著他,雙眸明亮坦蕩,沒心沒肺——一點兒沒有那種自己的秘密被事主窺見的惶恐,躲閃,不安。
屬于年輕人的熱情,仿佛和外邊的陽光一般,直接,明亮,灼熱,即便是在這高而深的大殿里的陰涼,也絲毫影響不了那種完完全全屬于青年的活力。樂文小說網
姬冰原心里掠過了一絲疑惑,將折子放回案頭:“這點小事你辦就行了。”他忽然感覺到一點傷感,難怪從前聽長輩說,再沒有看到小輩飛快成長更能感覺到自己的衰老。
一成不變在這大殿里日復一日批折子的自己,老了吧?成為那些和宗廟里供著的烏木牌位一般,老朽,陰涼,不想變化。
他的吉祥兒以一種飛快的速度成長著,他開始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云禎笑嘻嘻謝了恩,看外邊廊下小內侍們又引了大臣在廊下候著,連忙道:“皇上還要議事吧?臣和高大哥先下去了。”
姬冰原道:“下去洗洗吧,一路風塵仆仆的,先歇一下吧。”
云禎笑嘻嘻袖著手走了出來,看到廊下站著章琰,章琰看到他招手叫他過去,悄悄問他道:“前兒得了個密報,四夷會同館那邊,最近來了許多賀皇上千秋的使者,其中北楔的使者,前幾日在打探龍驤營里一個藍眼睛的侍衛(wèi)的來歷。”
云禎一怔,章琰道:“神奇的是,這事本來一打聽就知道是你府上保薦進去的,偏偏河間郡王在那邊主事,他傷好得差不多,便去了四夷會同館那邊任職,聽到此事,竟然按住了不許使館譯者替他們查探,當然理由也算光明正大,說是皇上近侍,涉及陛下安危,不得隨意泄漏給番邦外人。”
“我覺得有意思,便讓人查了下你那個胡兒的根腳,他是和他母親一塊作為戰(zhàn)俘被發(fā)賣的,他母親應有幾分姿色,跟了個小將領在邊城半妾半奴的,但也很快就病死了,他被發(fā)賣為軍奴,正好當時你要收軍奴,便將他收入了府中。因著那一批軍奴比較多,只粗略查出他母親叫珍珠兒,北楔那邊不少平民女子是沒有姓氏的,所以我猜測云江寧之前的名字應該是主人家隨便給他起的——保不準你這個胡兒義子,還是北楔那邊什么貴人的親生子呢。”
云禎想了下道:“我稍后問問他,謝謝章先生替我留意。”他謝過章琰要走,章琰卻又道:“還有一事要和你說,前幾日屈家舉辦了個文會,專門請了我去,結果屈老太傅居然請了我進去,只說弈棋,細細打聽了一番你的事,想來應有意將他孫女兒許給你。他這孫女兒我卻略聽過,才名極不錯,性情也慧黠,看她兄弟相貌,她本人相貌想來也不差,屈家不是一般人家,數朝的清流大儒,他家女兒若是真嫁你,那是極好的姻緣。”
他又打量了他幾眼道:“雖則如今你長進了些,但前些日子踢傷河間郡王那事著實太過魯莽出格了,老太傅居然還不嫌棄你愿意將孫女嫁你,這可是你的大幸事。我可真是要給你娘好好燒幾柱高香,保佑你這些日子別再出什么幺蛾子。”
云禎大為驚詫:“什么?就我這樣子,不能吧!”前兩世都沒這事兒啊!也對,自己前兩世那都不是啥好名聲……這還真是……還得鬧點事兒,讓屈老太傅自己放棄了算了吧。他心里想著……不然,去南風館看看樂子去?
章琰一看他神色就像在使壞,狠狠戳了他肩膀一下:“我剛才聽說,屈老太傅剛剛面圣了,剛出宮,我猜皇上定然會許,那可是帝師!你可別想著瞎胡鬧,壞了這門親事!這是大事!滿京城再找不到這樣好的親事了,屈老太傅人極好的,不會拘束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別只想著玩兒,把這事給耽誤了,聽到沒?若是真壞了這門親事,不用我出手,皇上能把你屁股揍開花!”
云禎嘻嘻一笑,吐了下舌頭,一溜煙往后邊夾道跑了,章琰一看就知道他沒放在心上,跺了跺腳,嗐了聲,看到里頭丁岱出來招手,便知道輪到自己了,連忙小步走了進去。
夜色開始降下來,太和殿仍然燈火輝煌,宮人林立。
談家兄妹下了車,在內侍們的引導下進了太和殿,發(fā)現太和殿四下站著宮人內侍正在布菜,卻安靜得連碗碟的聲音都沒有。
有宮人告訴他們道:“皇上說了是家宴,都不是外人,因此談家娘子就不必另設席了,請幾位公子娘子先入席,皇上議事后就過來。”
家宴!這是不把他們當外人的意思了!談文巍、談文葆和談蓁感覺到了這里頭的親密來,喜不自勝,相視而笑,坐了下來,因著害怕被宮人們指摘他們的儀態(tài),一直端端正正坐著,目不斜視。
他們才進京就聽說了皇上今晚要在太和殿設宴接風,都大喜,到了賜宅里,就連忙急著梳洗換衣,又三人聚在一起,合計了一輪在皇上跟前,什么當講,什么不當講,之前的嫌隙倒都丟到了一旁。
直商量了許久,才都議定了幾樁重要的事,一是謹言慎行,皇恩必定是要謝的,也萬萬不能在皇上跟前對昭信侯、高統(tǒng)領有一絲一毫的不滿,謙虛謹慎是第一流的;
二是伯府里的情況,著重需講祖父年事已高,體衰病重,時時也思念昔日的幼妹在家之事,再提到如今蓁蓁小時候幾樁趣事,祖父只說與當年的太后極像來;
第三樁就是皇上多半要考問他們的學問才藝來,這可極重要了,所幸他們在家里就已讓先生們做了好些策論來,熟背在心,蓁蓁倒是容易,昔日太后極擅琴,蓁蓁到時候奏琴一曲即可。
三人議定后,看看時間,才乘車入宮,一路只見宮門深深,一道又一道的門禁一遍遍的查勘,換了馬車,換了轎子,換了肩輿,又步行了好長一段,才到了地方。
坐下來不多時,因著晚上要賜宴,他們也只吃了幾塊點心,不多時就已感覺到了腹中饑餓。
只見內侍們全都侍立著,眼觀鼻鼻觀心,猶如雕像一般一動不動,他們也不敢問,只能坐著,過了一會兒有內侍過來傳話道:“皇上已議事完了,往里邊換衣服去了,一會兒就與昭信侯一同前來,請兩位公子和小姐再等等。”
兄妹三人連忙笑著應了,互相看了眼,都覺得這昭信侯能夠在宮中自由出入,與皇上同行,難怪如此狂妄傲慢,目空一切,腳踢宗親,呵斥皇親,果然不可隨意在皇上跟前露了痕跡來,若是被他先上了眼藥,那可不得了。
卻說云禎在玉棠池泡了泡,一只手將池邊的紅葡萄酒倒著喝了,自斟自飲,想著適才章先生的話來。不知道姬懷素為何要攔下北楔族的人打聽江寧,云江寧這相貌,的確比較特殊……前世的確自己沒什么印象,但是姬懷素,是真的是為了皇上的安全嗎?
再說回談家小姐被劫這事,設是姬懷素做的,那他可真是不擇手段,心臟到一定程度了,若是能查出根腳來,皇上一定嫌惡他。卻不知這樣好的親事他為什么不選。
最后又想到章琰說的屈太傅的親事,心里暗道不好,皇上不會真的應了吧?那可真不是結親,是結仇了,到時候害苦了屈家小姐,屈太傅一定會把自己的皮給扒了。不會不會,皇上知道自己好龍陽嘛,不會應的。
要不,把白玉麒留在侯府一陣時間,讓大家在外邊傳揚傳揚,說自己包養(yǎng)優(yōu)伶,養(yǎng)男寵什么的,橫豎自己本來也沒什么好名聲,這么一弄,屈太傅勢必不會再找自己了。
他瞎想著,原本見到談家那幾個蠢貨就心中煩悶,結果進了宮又被章先生加了幾把火,更添了幾個煩心事,不知不覺卻將那支葡萄酒全喝盡了,酒意上涌,泡在池子里睡著了。
姬冰原進來的時候,他長臂大大咧咧搭在木架靠背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酣,水波蕩漾里,結實身軀和長腿在水下一覽無余,姬冰原又好氣又好笑,卻看他慢慢滑下去,竟是要滑入池水中了,怕他嗆水,連忙上前去拉了他手臂一把,云禎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看著他,然后笑了:“皇上……”
舌頭都是大著的,一股葡萄酒的香味籠罩著,姬冰原忍不住笑:“行了行了,這還沒賜宴,你就先喝醉了。”
云禎嘻嘻笑著:“皇上反正接風的又不是我……我,我天天都能吃著,至于蹭承恩伯伯伯府的接風宴嗎……”他翻身要爬起來,結果姬冰原就眼睜睜看著他在池子邊蹣跚滑了幾次,忍不住笑著拉著他手臂將他給拉了上來:“朕是給你臉面。”
云禎道:“闔……闔京誰不知道皇上寵我,不差這一回……皇上去太和殿吧,我歇一歇,醒醒酒再過去,不然給皇上丟臉了……”他水淋淋地站著,只管沖著姬冰原笑。
還知道丟臉,說話都不清楚了,但是看著又好像心里明白,姬冰原忍俊不禁,姬冰原接過一旁宮人遞過來的大布巾替他披上擦著水:“高信說你嫌他們不明白,所以不愛和他們一起?”
云禎看著他酸意沸騰:“我,我是嫉妒。”
嫉妒?
姬冰原皺了眉頭,看云禎也不穿衣服,只胡亂裹了布巾,然后整個人鉆上了那寬大的榻上,拉了被子來:“皇上……我真的喝多了點兒,皇上恕罪,我睡一會兒再過去……您不要等我了……”他含含糊糊,整張臉又紅又熱,困得眼皮都睜不開。
姬冰原坐在榻邊低頭看他的臉暈著紅暈:“都說了你酒量淺,還這么喝——你嫉妒什么?”
云禎道:“呵呵……”他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說什么:“皇上以后就不寵我了,寵他們去了……那談小姐,說什么酷肖太后……她想做皇后呢……”
想做皇后?這孩子是以為,談蓁是進京來做皇后的?這是在吃醋?吃了一路的醋?所以才明晃晃地把白玉麒拎出來講,原來那還是在吃醋?
姬冰原忽然不知道心下什么滋味。
他伸手摸了摸云禎的額頭,凝視著他,心里想,拒欲不道,惡愛不祥,古人尚能許抱背之歡呢,這孩子想要,就給他又如何?
這樣純粹又寶貴的心意,他舍不得辜負了。
他摸了摸這孩子被水汽熏得柔軟紅潤的唇:“卿的心意,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