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聿白將針起了起來,悄聲問：“陛下，今日感覺如何？”
    姬冰原緩緩睜開無神的眼睛，恍惚了一會兒道：“微微有些熱感,但看東西并沒有進(jìn)步,還是模模糊糊的。”
    君聿白輕輕揉了揉他的眉心穴位，凝神觀察著他的瞳孔道：“大概,可以再加重點藥量，臣今日和大理新調(diào)來的御醫(yī)聊了下,那邊治療蛇毒的方子也多，我們在商議著試藥,有個以毒攻毒的法子，怕您受不住。”
    姬冰原道：“倒不是怕疼,只是覺得沒必要,辛苦折騰一番,然后又打回原點，沒什么意思。”
    君聿白面色平靜，似乎聽多了他這消極的話,只是問道：“陛下身子呢？感覺如何？”
    姬冰原道：“老樣子——聿白,如今朕目不能視，也嘗不出味道,聞不到香味,朕日日在想著,朕留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何必勞煩你們天天這樣辛苦服侍我。”
    君聿白沉默了一會兒，道：“陛下如果想要解脫,臣也有讓您不痛苦的法子離世。”
    姬冰原嘴角微微翹起：“這可是弒君,到時候連累了你們。”
    君聿白道：“陛下還管那些身后事做什么。”
    姬冰原困倦道：“罷了,又是一日過了，讓人拿姬懷素批過的折子來讀給朕聽聽吧。”
    君聿白道：“半個時辰，不能太久，臣先下去試藥。”
    姬冰原點了點頭，一旁的丁岱上前小心翼翼扶起他來，不多時一群內(nèi)侍捧著奏折過來，讀了一回，沒讀上幾本，卻又困倦睡著了。
    丁岱揮手讓人下去，自己佝僂著上去悄悄替皇上蓋上被子，一個忍不住，淚珠猶如線一般落了下來。
    姬冰原迷迷糊糊，感覺睡了個極為深重的長覺，醒起來的時候，甚至感覺到了久違的舒適。
    這次君聿白用的藥似乎還不錯？姬冰原大奇，睜了眼睛要起身，卻又怔住了，他看得見了。
    從前只迷迷糊糊看得到一點光影，但如今龍床帳頂那清晰的繡龍紋映入了他眼簾，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陪伴了自己許多年的佛手香。
    他能看到，也能聞到味道了？他欣喜若狂，剛要起身，卻陡然吃了一驚，他身體被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著——并且，沒穿衣服。
    溫?zé)岬募∧w挨著他，手臂橫過他的腰間，一只腿大膽地搭在他腿上。是丁岱自作主張？姬冰原想要生氣，卻又有些無奈，老丁應(yīng)該是害怕自己尋死，罷了，他陪了自己那么多年，小懲大誡一下算了。
    他伸出手去推那肩頭，看起來應(yīng)該是個年輕男子，肩頭肌膚細(xì)膩光滑，但那寬肩窄腰，毫無意外屬于一個健壯的青年男子，倒是合自己口味。姬冰原忽然恢復(fù)視力，心情甚好，對這男子也多了些憐惜，推了推他肩膀，心里想著也罷，賞他點東西也未為不可。
    卻見那男子漆黑頭發(fā)披散著，迷迷糊糊睜了眼，卻又再次埋入他胸膛：“皇上，今兒不用上朝，臣想偷偷懶，您自己去吧。”
    這一聲皇上叫得姬冰原魂飛魄散，聲音實在太過熟悉了，他伸手去扳起對方的下巴，熟悉的面容映入了他的眼睛：“云禎？！”
    云禎睜眼看了他一眼，微微嗔怒：“皇上昨夜把我折騰太累了，您自己去早練吧，我不去了。”這下連臣都不說了，顯然困倦之極，他翻了個身，將身子埋入被褥內(nèi)，再次入了夢鄉(xiāng)，從姬冰原身后只能看到他結(jié)實的脊背，以及下面誘人的腰線，果然什么都沒穿。Ｍ.ＸζéwéＮ.℃ōΜ
    姬冰原還沒有來得及詫異早已死去的云禎為何忽然出現(xiàn)在自己床上，就已經(jīng)被自己身體那種久違的屬于男子本能的感覺給嚇住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沒穿衣服的身軀，強健，充滿活力。
    這不是他的身體，他臥床已久，不該仍然有著如此結(jié)實的腹肌——更何況他中毒生病以后，欲望淡薄，早就失去了生活樂趣。
    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揭開床帳，走了出去，看到一旁的穿衣鏡，清晰地照著他的身軀，肌肉結(jié)實，線條流暢，但毫無疑問，仍然是他。
    沒有生病之前的他。
    他難以置信向前走了幾步，觸摸了下鏡子中的面容，頭發(fā)漆黑，眉毛濃密，眼睛明亮，氣色飽滿，便是自己從前，也沒有這樣好的氣色。
    簾一動，丁岱走了進(jìn)來，看到他笑著鞠躬問：“陛下怎的醒這么早？”一邊去拿衣裳過來服侍他穿，姬冰原看著氣色同樣極好，看著比之前還年輕幾分的丁岱，有些懷疑自己在夢中：“丁岱？”
    丁岱道：“皇上有什么吩咐？”一邊又看了看里頭低垂的床帳，笑道：“云侯爺今兒不晨練是嗎？想來昨夜累了罷？”
    姬冰原看丁岱那別有一番意味的笑，壓下了心底的疑惑，看丁岱伺候自己穿上衣服，卻是一套習(xí)武用的胡服，想起剛才云禎和自己說的晨練，想來這是要去晨練了。
    果然看丁岱捧了一碗銀耳燕窩雞蛋羹來給他。他早已許久嘗不出味道，但甜羹一入口，他嘗到那柔滑脆糯的口感和屬于雞蛋的香味，竟然一時感慨萬千。待到喝完那碗燕窩羹，走出來，上了肩輿，不多時到了校場，果然看到高信帶著龍驤衛(wèi)在那里侯著他，看到他上前行禮，又笑道：“侯爺今兒不來？”
    丁岱道：“不來，今兒不上朝，讓他多歇會兒吧。”
    丁岱從前從來不這樣沒規(guī)矩接話，姬冰原心下詫異，卻看到高信擠眉弄眼道：“昨兒朱五郎到了吧——嘖，我聽說云江寧也到了，為賀萬壽節(jié)。”
    其他龍驤衛(wèi)仿佛人人都意會了什么，在一旁嗤嗤的笑，人人神情微妙。
    姬冰原大為詫異，不理解為何高信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的，如何帶頭沒規(guī)矩起來，但到底壓下了心底疑惑，沉聲道：“開始吧。”
    高信連忙上來服侍著姬冰原熱身，卻是端來了兩個小石鎖給他。
    姬冰原舉起石鎖，感覺到了這具身子精力充沛，氣血充足，舉了上百下石鎖后，侍衛(wèi)們又上前卸下，然后高信拿了弓來給他。
    習(xí)射，然后是騎馬，再之后是舞劍，這一次晨練時間很長，他也練得汗流浹背，但身子卻只不過是微微乏了，然后回寢殿，熱水早已備好，他擦洗后換了衣裳走到用膳的偏殿，看到云禎已起了床換了衣服坐在那兒，看到他笑嘻嘻起了身行禮道：“皇上。”
    姬冰原心下那種古怪的感覺十分揮之不去，卻看到自己沒發(fā)言，云禎已大大咧咧又坐了下去，去端了一碗熱湯面給他：“皇上，這個臣嘗過了，很不錯，魚湯燉得很濃，下的面也剛剛好，您嘗嘗。”
    他端了起來喝了口湯，久違的鮮美的魚湯在他齒頰留香，他不由心下微微喟嘆，果然是自己最愛的味道。
    卻見一側(cè)有人稟道：“清平王過來給皇上、皇后請安。”
    清平王是誰？皇后又是誰？姬冰原納悶，云禎卻已笑著道：“快請進(jìn)來吧。”
    只見不多時一個穿著杏黃色衫子的小童走了進(jìn)來，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道：“侄兒給皇上、皇后請安，皇上皇后萬福。”
    云禎笑盈盈招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禮，快過來。”
    只見清平王走過來坐在云禎身邊，姬冰原腦海里仿佛掠過一道閃電，皇后竟然就是云禎？男皇后！
    適才他們不是都叫他侯爺嗎？
    他愕然之時，卻又隱隱覺得立一位男皇后還真是自己能做出來的事。
    只見云禎和清平王似是十分熟稔，一邊給他盛面，一邊又問他功課，清平王看著顯然也和他親近，說著說著云禎又笑著對姬冰原道：“皇上，今兒不上朝，大理寺那邊也沒什么活兒，我?guī)迤酵踅駜喝プ咦唏R游園去。”
    清平王臉上瞬間就亮了，也期盼地看著他，姬冰原看他們四雙眼睛看著自己忽閃忽閃的，只好道：“去吧。”
    云禎嘿嘿嘿笑了，一邊飛快吃著面，姬冰原忍不住道：“慢點吃，別嗆了。”
    云禎幾口吃完，看清平王也吃完了，起了身道：“皇上您慢點吃，我先帶清平王出去了。”走出去之前卻還專門轉(zhuǎn)到他身后湊著他耳朵悄悄道：“朱絳和云江寧也都一起跑馬，我都約好了，皇上您別吃醋啦，我很快就回來。”說完還眨了眨一只眼睛，才笑吟吟牽了清平王的手走了出去。
    姬冰原那只耳朵仿佛火燒一般熱起來，轉(zhuǎn)臉看到丁岱在一旁笑瞇瞇仿佛沒聽到，但顯然非常習(xí)以為常。
    姬冰原心里還是微微有些高興的，看著云禎和自己仿佛家常一般相處，朝氣蓬勃，神情生動，活得生機勃勃，多好，長公主在天有靈，一定寬慰。他之前病著養(yǎng)傷，原本聽說姬懷素登基了，還想著姬懷素能力不錯，他且再養(yǎng)一養(yǎng)傷，若是實在好不了，就此隱居也就罷了。
    結(jié)果沒多久卻忽然聽說姬懷素賜死了昭信侯。他怒極，也不顧自己毒傷未清，病體未愈，回京不費什么功夫便重新控制了宮闈，將姬懷素鎖禁起來，日日讓他為吉祥兒念經(jīng)贖罪，但到底自己身體不行，且先讓姬懷素白日理政。
    所以，云禎為何沒死？自己又為何免受蛇毒荼毒，身子強健，還封了云禎為皇后？
    他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小輩——不過天真活潑，別有風(fēng)情，姬冰原想到早晨龍床上那香艷一幕，不由又感覺到下腹的熱意，這具身體，也實在是太過氣血充足了吧？
    姬冰原喜歡這種健康的能控制自己四肢的感覺，他慢條斯理用過早膳，細(xì)細(xì)品嘗了每一道早餐膳點，丁岱看皇上今日胃口這么好，十分高興，一一替他介紹：“早晨的早膳是昨晚侯爺親自挑的，看來倒是合皇上的胃口。”
    姬冰原點了點頭，放下筷子，起了身，丁岱笑道：“皇上還是器量寬宏，這小醋怡情，朱五公子自然懂得規(guī)矩，更是伏懼天威，他從邊關(guān)遠(yuǎn)道而來，侯爺?shù)降缀退粔K兒長大，走走馬也不算得什么，您也就別再總折騰侯爺了。昨晚侯爺那聲音，老奴在外邊都聽到了，他都求饒成那樣了，皇上您還是輕點兒吧，剛才老奴替他穿衣服，看到身上那青青紫紫的，哎，看您今天一早晨都沒個笑臉兒，侯爺還做小伏低地哄你。”
    姬冰原料不到丁岱居然忽然如此大膽和他說這宮闈之事，臉色一沉：“丁岱，你逾越了！”
    丁岱連忙微微低頭，臉上卻不見如何懼怕：“是老奴逾越了，章大人和幾位軍機大臣候著了，您現(xiàn)在是去南書房吧？”聲音居然還帶著笑意，皇上這幾年的醋勁兒，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姬冰原實在不理解丁岱如何一點都不怕自己，不止他，說起來高信，龍驤衛(wèi)，一切的源頭，似乎都在云禎身上。
    還有章大人，這又是誰？
    他起了身，神情深沉莫測，點了點頭，看著丁岱在一側(cè)引路，陪著他上了肩輿，到了南書房進(jìn)去，一眼便看到章琰帶著幾個大臣上前行禮，他吃了一驚。
    居然是章琰？
    他不是退隱了嗎？后來都杳無音訊了啊。
    章琰上來，木著一張臉給他稟報軍務(wù)，態(tài)度冷冰冰的。
    姬冰原十分不解，他與章琰多年不見了，自從定襄長公主去世后，他幾乎就不再露面，后來沒多久就聽說他請辭，離開了昭信侯府，不知所終。
    但軍務(wù)重要，他凝神聽了一會兒他們奏事，又翻看了下桌面上的奏折，最先注意到了時間——是自己睡下的時間的次日，也就是說，和自己那邊是同一個時間點，到底哪一邊是在做夢？
    他翻著奏折，聽著下邊軍機處的大臣們發(fā)現(xiàn)邊軍這邊有極大加強，南邊倭寇之患也得了抑制，福港、津港那邊水軍也在壯大，云貴桂蜀的改土歸流十分有效，廣東還開了通商口岸——欣欣向榮，天平盛世。
    章琰稟報完后，問他：“皇上若無意見，臣等就按此實施了。”
    他想了下道：“卿所慮十分周詳，但北楔那邊……”
    章琰道：“北楔王元釗剛剛派了使臣進(jìn)京，要求和親。”
    姬冰原一怔，元釗？元釗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了嗎？北楔那邊后來是其他部族的重新推了個王出來簽了和約。
    章琰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北楔靖北王云江寧奉北楔王令出使，昨日不是要面圣，你沒允嗎？”
    靖北王云江寧？這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姬冰原又看了章琰一眼，卻看章琰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既如此，臣先告退了。”說完也不等他允，竟然真的行了禮，帶著幾個軍機大臣退了下去。
    他這下真的有些生氣了，微怒看向丁岱：“章琰怎的如此無禮？”
    丁岱原本一派神神在在站著，看到他笑道：“皇上忍忍吧，誰讓您上次沒忍住，在侯府就和侯爺瞎胡鬧呢？老奴當(dāng)時就勸你們收斂收斂，您那天也沒帶幾個人，誰知道章大人就在書房書架里頭呢？逮了個正著，章先生發(fā)的那大脾氣啊！連侯爺都被他罰跪到長公主靈前好些日子呢，您何必還去惹他。他是不敢惹您，他罰侯爺，您也心疼不是？他到底和長公主情分非常，和侯爺也算是半師半父了，侯爺現(xiàn)在都不敢見他呢，您忍忍吧。”
    姬冰原：……
    白日宣淫？昏君！
    姬冰原有些惱怒，連耳根都微微發(fā)紅，丁岱看他這樣又連忙道：“別理章大人了，反正他當(dāng)差也還細(xì)心，等過些時日就好了，慶陽王要見您，您見嗎？”
    慶陽王——是誰了，姬冰原有些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一個青年穿著王服走了進(jìn)來，雙眸漆黑，帶著勃勃生機，他乍一看有些面熟，等他開口行禮后，忽然想起來了，這不是那晉王的兒子嗎？叫——姬懷盛的吧？他怎么沒去就藩？居然也得了王位？
    只見姬懷盛笑道：“皇上，臣今日求見，一是前日奉皇命去皇陵進(jìn)香，帶了庶人姬懷素的罪書過來，希望能蒙圣上恩準(zhǔn)，見侯爺一面……”
    姬冰原干脆利落道：“不準(zhǔn)。”雖然不知道姬懷素如今是如何，但看情況應(yīng)該是幽禁在皇陵的罪人了，宗室罪人，不便誅勠，一貫幽禁在皇陵只說是守皇陵，他對吉祥兒如此無情，自然不能輕饒了他。
    姬懷盛面上倒也沒什么意外之色，想來也知道皇上必然不準(zhǔn)，只是道：“第二樁事是臣想討個假，萬壽節(jié)后，臣要回一次晉地，清平王那邊，您看能換個人教導(dǎo)不？”
    姬冰原慢慢道：“哦？你回去做什么？”
    姬懷盛道：“母親五十大壽，臣回去給她賀壽。”他笑容明朗可親，姬冰原道：“準(zhǔn)吧，但朕想起許久沒考問你功課了……”
    姬懷盛大驚失色，勉強笑著道：“皇上，臣承認(rèn)最近的確有些懈怠，帶孩子有些不耐煩了，皇上，求您恕罪，別罰臣寫字了。”
    姬冰原道：“功課不精，如何教導(dǎo)清平王？”
    姬懷盛滿臉苦澀：“這學(xué)問不還有屈太傅、章大人教著嘛，更何況還有那么多翰林學(xué)士呢，皇上您明明就是怕清平王老纏著云侯爺，才把這帶孩子的苦差事扔給臣，臣也不是不愿意，但是這也兢兢業(yè)業(yè)一年多了，容臣偷懶偷懶吧。”
    姬冰原不為所動：“那就回去交兩份策論上來，朕看過再說。”
    姬懷盛臉上都要擰出苦汁子來，看了眼丁岱，低聲說了句什么。
    姬冰原問他：“說什么呢？心里腹誹朕？”
    姬懷盛道：“皇上，我知道今兒云禎和朱絳騎馬去了您不高興，但也別遷怒于臣嘛，臣這么忠心耿耿……就一篇策論行不行？”
    姬冰原不怒反笑，他為帝多年，還第一次有人敢在他跟前討價還價，這皇帝到底怎么當(dāng)?shù)模吭趺匆粋€個都敢給他臉色看，大的小的都敢在他跟前做反？他低喝道：“大膽！”
    姬懷盛連忙跪下行了個禮：“臣遵旨，臣告退。”飛快退了出去。
    姬冰原：……
    果然還是縱得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他們是真的不懼天威！
    朕這個皇帝，一點威信都沒有了吧？他看了眼丁岱，心里冷哼了聲，還白日在書房里和云侯爺……看來果然還是立身不正。
    但……想到云禎那活潑潑的情態(tài)，這般年少的妻子，少不得縱容嬌寵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姬冰原起了身，看了眼丁岱還在一旁忍著笑，怒道：“越發(fā)沒有規(guī)矩了！”
    丁岱道：“皇上，您這都賭了一天氣了，老奴看下午也沒什么大事，不如您索性就和侯爺一起去騎馬游船算了，何必在這里賭氣？”
    姬冰原翻了下案上的奏折，一份份看過，大概心里有了個數(shù)，看來治國上倒也還算精心，只是在這男色上，實在有些荒疏放縱，有失君威了。
    總體來說，還是一副太平氣象的。
    他收拾了下，問道：“云侯爺他們在哪里騎馬游園？”
    丁岱忍住笑：“在燕燕園，我吩咐他們備車駕，微服吧？”
    姬冰原卻記得燕燕園是自己賞給皇姐成婚的，點了點頭，看丁岱的神色顯然還認(rèn)為自己是嘴硬心軟在吃醋。
    所以，那個什么朱絳，云江寧何德何能，讓皇上都封了男皇后了，居然還和臣子吃醋？
    皇駕到燕燕園之時，云禎正與清平王在一旁笑著看朱絳在蹴鞠逗孩子玩，一片歡聲笑語。
    姬冰原走進(jìn)去，第一眼就看到朱絳身著紅羅袍，正與一位藍(lán)眼胡兒在對著蹴鞠，兩人身材都修長健壯，蹴鞠卻極為靈活，兩人對著舞得一只織金球全然沒有落地，清平王直看得鼓掌大呼精彩。
    朱絳……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定國公的孫子嗎？
    他一進(jìn)去，所有人都連忙下拜，姬冰原搖了搖手：“不必拘禮，你們玩你們的。”
    卻見云禎靠著姬冰原坐過來笑道：“皇上怎的不忙了嗎？”
    姬冰原看他額上都是汗珠，想來也下場踢了一輪，低聲道：“沒什么事，過來看看。”
    云禎悄悄兒道：“皇上，您這醋勁兒可真太大了。”
    姬冰原：……
    卻見下頭那個藍(lán)眼胡兒卻上來大禮參拜道：“臣云江寧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臣奉北楔王元釗令，來請皇上賜婚一宗室公主，永為婚姻，世代修好。”
    姬冰原淡淡道：“光祿寺那邊不是回了朕的意思嗎？和親就不必了，想要和平，可派北楔王室諸公子到國子監(jiān)學(xué)習(xí)我朝文化，世代修好。”
    云江寧道：“是，臣遵旨。”
    姬冰原看著那云江寧站了起來，人高馬大，退了下去，侍立一旁，云禎悄聲和他道：“皇上這個意見極好——但云江寧好歹算我義子，皇上您多少給他點面子吧。”
    義子？這人明明比云禎大！
    姬冰原看了眼那胡兒面容，卻忽然想起來了，江寧！他忘了，這江寧明明是長廣王世子，當(dāng)年領(lǐng)軍犯邊之時，連屠雍朝數(shù)城，他御駕親征，也與他纏斗對戰(zhàn)數(shù)次，對方冷酷殘忍，冷漠異常，毫無人性。
    如何變成了云禎的義子？
    適才看那奏折和國書，似乎北楔沒有犯邊，反而是起了內(nèi)亂，雍朝派了大軍援助，那元釗的國書，口口聲聲都是各種感激雍朝的援助之恩。
    他若有所思，但下面眾人看著只道他心情不好，于平日溫和愉悅大不相同，人人皆知底里，尤其是姬懷盛，他早站了起來笑道：“皇上，臣身子有些不適，今兒和君大夫約了時間，就先告退了？”
    姬冰原聽到君大夫，微微抬眼道：“君聿白？”
    姬懷盛道：“是，今日九針堂義診，他忙得很，沒有過來。”又伸手召喚清平王：“清平王今日也玩了頗久了，難得出來一次，臣帶他去給君大夫診個平安脈，然后送他回安王府吧。”
    這是京里也開了九針堂了？安王——這么說清平王是安王這一支的了，也對，安王是宗王，姬冰原點了點頭：“去吧。”
    姬懷盛開了頭，朱絳也飛快上來請辭，然后是云江寧，一個個全都帶著侍衛(wèi)溜得飛快。
    云江寧大步走出園子之時，他身側(cè)的侍衛(wèi)才微微含笑對他道：“這就是昭信侯？看著明明就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公子，你們皇上真的十分寵幸他啊？”
    云江寧漠然道：“王上看也看過了，還是趕緊回驛館吧，若是被人認(rèn)出來了，皇上降罪，臣可擔(dān)不起。
    元釗微微一笑：“我也就是想看看什么人，能讓孤的靖北王念念不忘。”
    云江寧什么話都沒說，只是轉(zhuǎn)頭深深望了眼來時的方向，握了握腰間的佩劍上的寶石，又轉(zhuǎn)頭大步走了出去，他很開心幸福，那就很好了，我替你守著北楔，守你一世太平安康。
    元釗卻仍然笑著道：“皇上沒許婚呢，其實孤王倒是覺得，把你還給北楔，孤已經(jīng)很滿意了。”
    云江寧掀起車駕請他上車，元釗看他神色悵然，知道他必是舍不得昭信侯，卻也只能壓下那點酸意道：“好吧，回去，你帶我把這京城都走走吧？”
    不過一盞茶功夫，客人都走了個精光，園子里仍然繁花似錦，鳥聲婉轉(zhuǎn)。
    姬冰原轉(zhuǎn)頭看到云禎不知道想到什么，正在一個人笑，有些不明所以，云禎笑道：“我看姬懷盛前些日子從江南回來，明明都躲著君大夫，這幾日不知怎的忽然好像又好起來了，天天湊一塊兒，君大夫好像也不捉弄他了，日日倒是說些見聞，好像還約了要去海外看看。我猜姬懷盛今日一定和您告假了是不是？他恨不得立刻脫手清平王，然后和君大夫去海外看看呢，好像是弄了條海船……”
    姬冰原：……
    云禎道：“您準(zhǔn)了他假沒？”
    姬冰原：“……準(zhǔn)了。”
    云禎哈哈笑了下，又悄悄擠眉弄眼：“其實我覺得也挺好，懷盛人真的挺不錯，君大夫一個人孤獨，有懷盛熱熱鬧鬧陪著，而且君大夫這人這么清高，不理俗務(wù)，偏偏懷盛又十分精于此道，定然能替他打理好諸般俗務(wù)，倒是配得很，他們這一路出去，一定玩得開心。”
    姬冰原難以置信：“君聿白？姬懷盛？”
    云禎拍了拍他肩膀：“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不過看他們?nèi)缃駪?yīng)該也只是玩伴，也挺好的，我可羨慕死了，能去海外玩呢！”
    姬冰原道：“你也想去？”
    云禎轉(zhuǎn)頭看他，眼神含笑：“不想，國不可一日無君，您上次陪我去一次江南已經(jīng)很難得了，我陪著皇上在京里。”
    姬冰原聽他這說話情意深重，微微也有些感動，心想這孩子倒是懂事許多，從前明明胡鬧輕浮，如今看起來——嗯，倒有些皇后的風(fēng)范了。
    云禎卻上前拉著他的手笑道：“好了，都這般了，皇上可別再吃醋了吧？我陪皇上游湖去。”
    姬冰原看他笑容可愛，不由起了身，兩人攜手出去，果然湖邊已停了御船，兩人游了一下午，又用了晚膳，才一并回鑾。
    姬冰原卻借口還要批折子，回了南書房，一一看了許多奏折，直到深夜才回了寢殿，果然看云禎等不得，早已在龍床內(nèi)安臥睡著了。丁岱服侍著他寬衣上床入寢，他躺在云禎身側(cè)，看他酣睡著，眉目沉靜，嘴角尚且還含著笑，是一副十分幸福的樣子，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著云禎的頭發(fā)，忽然微微一笑，心里倒是十分羨慕起另外一個自己來，若是這般能護(hù)住吉祥兒平安康泰，倒也不錯。
    倦極入睡之時，他隱隱有了預(yù)感，果然等到再次清醒過來，睜眼之時，他已回到了那具沉重的，衰弱的病軀內(nèi)。
    睜開眼睛，他只覺得眼睛十分酸楚，不由自主掉著眼淚，他伸手去擦，卻被君聿白按住了：“皇上，這以毒攻毒確實有些猛烈，您再歇一歇，可喜的是適才臣替你把了脈，毒清了許多，想來再調(diào)養(yǎng)些時日，輔以用針，您眼睛就能恢復(fù)光明了。”
    君聿白聲音帶著喜意，姬冰原低聲道：“以毒攻毒？”
    君聿白道：“皇上昨日忽然愿意嘗試這方案，臣也很意外，但的確雖然行險，卻的確是對癥，如今脈象有力許多，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臣有信心能恢復(fù)您昔日健康十之七八。”
    姬冰原躺在床上，果然覺得身上似乎才出過許多汗，比平日更為疲憊酸疼，但卻又仿佛輕松許多：“朕同意以毒攻毒？”
    君聿白笑道：“是，昨日皇上忽然恢復(fù)了昔日生氣和斗志，臣也不勝欣悅……”他語氣忽然帶了些哽咽，像是喜極而泣，姬冰原忍不住笑了下，伸手摸索著去擦他的眼淚：“好了聿白，都怪朕從前太過消沉……”
    君聿白道：“皇上受苦多了，消沉也難免的……”
    姬冰原微微一笑，問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該送折子來了沒？”他忽然和那另外一個自己也起了爭競之心，他居然能將整個國家治理得如此繁榮昌盛，井井有條，難道自己竟比不過？
    旁邊丁岱一怔，低聲道：“皇上，您忘了，昨日您給姬懷素賜了黃粱終——罪人昨日已伏誅了。”
    姬冰原也呆了下，片刻笑了，這是為云皇后出氣？他摸了摸額頭道：“朕是有些頭暈迷糊了，是，賜死姬懷素，那朕總該有別的安排吧？”
    丁岱道：“尚未發(fā)喪，對外只稱病，如今禁衛(wèi)已守好了大內(nèi)，宣晉王之子姬懷盛進(jìn)京的旨意已在途中了，想來不日姬懷盛便奉詔進(jìn)京，內(nèi)閣大臣們正在處理朝事……您昨日有口諭，擬封姬懷盛為皇太弟，先教一段時間看看。”
    姬冰原笑了聲：“行吧，姬懷盛，為人淳樸，聰明穎雋，只是功課上有些疏忽，少不得朕再費心教教了。”他握了君聿白的手，忍不住又笑道：“聿白，到時候你可和姬懷盛多親近親近，卿應(yīng)該能和他聊得來。”
    君聿白不明所以，但看他神色振奮，比之前那枯木槁石的情態(tài)大不相同，想來是真的有了求生之志，十分欣悅道：“好。”
    姬冰原卻又找丁岱道：“你派人去尋訪下章琰，就是定襄長公主身邊那個，召他出山，就說朕需要他，請他入朝參詳軍機。”
    丁岱連忙應(yīng)道：“是，老奴從前倒是打聽過，他似乎是回了鄉(xiāng)，這就派人去召。”
    姬冰原點了點頭，無言地對著另外一個自己心道：總也治出一個太平盛世，不遜于你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愛吃醋吃得路人皆知的你，回去以后，知道朕用你身體陪了皇后一天，怕不是又釀出多少壇子醋，可憐吉祥兒不知承應(yīng)得住不，這侍君不易，奉圣太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