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試弓
然而云禎仍然是每日一下課就被體仁宮的太監(jiān)們接走,想要結(jié)交,還真是密不透風插不進手。
直到這日姬冰原要離宮去西山春祭,才空了時間,云禎這日下了課,才同朱絳到了學堂里的膳堂。
膳堂這邊上了菜,都是一模一樣的蒸菜,鹿筋魚翅羹,涼拌雞絲,紅棗四福湯,蒸羊肉、蒸雞,獨獨云禎這邊不一樣,接連不絕上了好些碟子,看過去全是青翠可人的小炒時鮮菜蔬和好幾樣涼面,又有一盅奶白色的豆腐魚湯,看過去爽口又開胃,香氣撲鼻。
少不得有宗室子們看了不滿,點了膳堂的總管來,指名也要小炒時蔬。
膳堂總管低著頭悄聲稟報:“云侯爺那兒并不是膳堂這邊供的膳,卻是御膳房那邊送過來的,說是皇上走前有交代的。”
姬懷清一旁聽到了,笑了聲,滿是輕蔑,倒什么都沒說。
云禎自然是聽到了,但也面不改色,只低頭拉著朱絳吃,并不睬人。
姬懷清卻又大聲議論道:“說起來當初高祖勇武過人,也極欣賞當初一起打天下的將領(lǐng),無論男女,無論出身草莽市井,統(tǒng)統(tǒng)高官厚祿以賞,可惜如今尚武之風漸失。有些大將的兒子,也像個大姑娘似的,連弓馬課都不敢上,哈哈哈——當然,說不定文才過人呢,反正也不會去考科舉了,來日請師爺寫幾首詩,也算是個才子了。”
他這話卻是直諷不上弓馬課的云禎,云禎卻眉目不動,只是低頭吃著。朱絳都怒得眉毛都立起來了,但看云禎面色淡定,心里想了想,卻也反應(yīng)過來不是失態(tài)的時候,那些可都是金嬌玉貴的宗室貴族,雖然他們之間大多數(shù)還沒有授爵,但也是遲早的事,更何況在這些人當中,很可能還會誕生將來的太子。
朱絳皺緊了眉頭,微微有些生氣地將魚湯里的蔥花和姜、枸杞子都撈了出來,然后才將那干干凈凈的奶白色的湯遞給了云禎。
云禎自然而然接了過來,一飲而盡。
不少人都在暗暗觀測著云禎的反應(yīng),然后看云禎這樣一副風輕云淡的日子,也都不由心中一愣,倒是想不到這小昭信侯,小小年紀,倒沉得住氣,不少人都重新開始估算起這位昭信侯來。
云禎當然不是不生氣,只是他上輩子已經(jīng)生過氣了,甚至還和姬懷清打過一架,鬧得學堂天翻地覆,姬冰原當時賞了他們一人二十板子,之后還讓他到了書房里罰跪反省。
罰跪之時,姬冰原過來,和他說過幾句話,云禎當時年紀還小,沒聽懂,如今死過兩世后,卻忽然明白過來了。
“你的母親,的確是出身草莽,但卻遠比許多男兒優(yōu)秀,她領(lǐng)兵作戰(zhàn),戰(zhàn)功無數(shù),拿到了許多男人都得不到的榮耀,你知道她當初為什么選擇你父親下嫁嗎?
“為什么?”
姬冰原當時聲音冷靜,言簡意賅:“因為云探花貌美有才,又脾氣溫和,無論生子生女都將相貌不錯,也不會太笨。”
當初他聽到這話只覺得是對自己生父有些輕慢,然則他是君主,當然可以目無下塵。
如今回想起來,可惜他太愚鈍。
姬冰原當時的口氣并無譏誚、嘲諷和侮辱,非常平靜,仿佛在教他一個道理。
就如同男子可以選擇漂亮賢惠脾氣溫和的大家閨秀,選擇自己未來孩子的母親一樣,有權(quán)有勢的女子當然也可以為自己的未來的孩子選一個最佳父親。
強者的一方才有資格挑選戰(zhàn)利品,無論男女,這才是強者的世界。
而強者,是不需要這些口舌之利的,云禎連看姬懷清一眼都沒有,他曾經(jīng)站在姬懷素的陣營里擊敗過他一次,敗犬不值一提——這一世,他不需要姬懷素,一樣可以擊潰他。
云禎沉默著喝完了魚湯,慢條斯理吃完,起身披上那明晃晃招人的白孔雀大氅,離開了餐室。
姬冰原不在,云禎沒地方躲懶了,也就參加了弓馬課。
教授宗室子弓馬課的師傅是龍驤營的侍衛(wèi)長高信,他總是笑瞇瞇的,特別善談,說話總是讓人特別舒服,跟了姬冰原許多年,很多人認為他能掌管龍驤營這么多年深受皇帝信寵,就是因為他脾氣特別好,又善于協(xié)調(diào)周轉(zhuǎn),因此能夠忍受姬冰原那種獨斷冷硬的作風。
但云禎見過他殺人,盯著尸體的眼睛里仍然一點陰霾都沒有,嘴角甚至也帶著笑容,猶如看著久別重逢的戀人——這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雖然高信也算得上是看著他長大,而且對長公主也十分尊重愛戴,云禎還是非常怕他,小時候總是遠著他,就連姬冰原都知道他怕高信,云禎心里想著,難道進宮以來姬冰原都沒有讓他上弓馬課,就是怕他見了高信就不想上學了?
但每次云禎看到高信笑盈盈看人卻仿佛看尸體的樣子,背上都一寒,忍不住想要躲開。
但是沒法躲,一排學生們十分嫻熟地站到了之前編好組的靶道前,列隊開始一人三次的輪流習射,射過的人聽過守靶太監(jiān)報靶后,自動往后走,等其他人射。
一次課都沒有上過的云禎沒有編隊,很自然地變成了孤零零一個,站在校場一側(cè)的杏花樹下。那杏花樹已有些年頭,新漆過的赭紅宮墻頭,粉白杏花初綻如云,他擁著雪白大氅,站在花下,一點不合群的不安也沒有,只是自自然然清清貴貴,仿佛在這宮里熟得不得了,頗為醒目。
高信抬眼自然看到他,微微一笑,上前給他行了個禮,嘴角邊露出了個淺淺酒窩:“侯爺來了?”
云禎問他:“高侍衛(wèi)怎的沒隨侍陛下去西山?”
高信笑得很溫和:“我老了,不堪役使,讓年輕人們多些機會,還是先伺候好侯爺。”
云禎知道他也不過三十出頭,卻如此倚老賣老,心里暗自翻了個白眼,高信卻問他:“我聽說侯爺如今在家里習射,可有長進?”
云禎搖了搖頭,高信卻命人拿了張弓來,弓身漆黑錚亮,柄上細細纏著明黃色絲線:“陛下讓人備好的,新制的好弓,弓名‘穿光’,侯爺用用看哪里不順手的和我說,我再讓人改。”
他們站在那里,云禎拿著張看著極精美的弓,侍衛(wèi)、內(nèi)侍們?yōu)蹉筱髧行?nèi)侍圍著他解大氅,扣護臂,排場倒像是皇帝一般。
其余在家里也曾經(jīng)千嬌萬寵的宗室公子們?nèi)缃袢巳藠A著尾巴在學宮里裝老實,一下子看到云禎這排場,少不得心里不是個滋味來,心里暗罵高信這人果然迎合圣心,見風使舵,見皇帝偏寵昭信侯,也就這么明著逢迎,還有沒有點風骨?
人人心里雖然恨高信沒廉恥不遮掩的諂媚,卻全都還是感覺到了云禎——這位新上任的昭信侯,是真得帝寵。
然后他們就看著那總是安安靜靜不太說話的小少年,拉起那張弓,姿勢不但熟練還挺好看,弓成滿月,箭如流星,唰唰唰,三箭連出,擊穿春光,直接中靶心。
報靶的侍衛(wèi)高聲喊著:“三個十環(huán)!”
姬懷清轉(zhuǎn)過頭,臉色顯然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他目光不由自主與云禎對上,云禎直視著他,忽然臉上露出個笑容,反手一拋,已將弓擲給一旁嚷嚷著也要試一試的朱絳。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笑容,他也不過快十五歲,眉目還有些雌雄莫辨,這一笑帶著少年獨有的驕傲和得意,眼睛也帶上了張揚的亮光,場中倏然一靜。
只有缺心眼的朱絳拉著弓喜滋滋道:“原來你天天在家練,竟有這樣準頭了——這弓不錯,是兵部才呈上來的新弓吧?我聽說兵部才得了個新圖樣……”
云禎轉(zhuǎn)頭笑了下:“弓是好,省力,兵器司用心了。”
高信也笑,酒窩深深:“有你這句話,皇上必要賞兵部兵器司那邊,倒是先替他們謝謝侯爺了。”
弓馬課散的時候,姬懷清終于截住了云禎:“這月二十五,是我十八歲生辰,正好學里旬休,宮里有賜宴到我京里的宅子,昭信侯不知道可能賞臉赴宴?”
姬懷清是秦王嫡子,雖然非長,秦王一貫寵愛他,早早已替他請了封,只等他十八歲,宗室司那邊會授封郡王,按慣例自然也有賜宴。
也就是說姬懷清如今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shù)奈磥淼目ね酰斆嫜垼频澣羰遣蝗ィ蔷驼媸悄繜o宗室,得罪大發(fā)了。
云禎微微一笑:“郡王殿下親邀,是我的榮幸,自然要去叨擾的。”
話說得很圓滑,但人人都知道這位昭信侯難邀得很,看來到底還是懂得規(guī)矩的,姬懷清臉上少不得帶了些得色,滿意地點了點頭,收起弓帶著從人走了。
云禎轉(zhuǎn)頭,一眼卻看到姬懷素正凝視著他,目光有些奇特,隱隱帶了些激賞,朱絳卻一把將云禎攬住:“快走,還要換衣服,沒時間了。”
云禎垂下眼睫,他太了解姬懷素了——他看不起他,雖然隱藏的很好。他從前渾渾噩噩,但也并不是傻子,多少是知道姬懷素是看他不上的,他喜歡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人,上一輩子他很努力地為他奉上一切,期待能讓他高看自己一點。xしēωēй.coΜ
沒想到這一世,也就三箭,就能讓他改觀了?
那真的是弓的關(guān)系,這次兵部對弓的改造算得上是個非常大的進步,他又在家里苦練了一段時間,看著是有些像個樣子了。
但他知道那還差著遠呢,這些死靶子,又是給他們這些嬌貴的貴人們用的,近得很。
他轉(zhuǎn)頭將上一世那求而不得過的目光拋落在身后,快步走出了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