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夜談
寒夜特別長,云禎和姬懷盛說了些閑話,也就回房歇息。然而云禎自幼嬌生慣養(yǎng),哪一世都沒怎么受過苦,這驛館里棉被又硬又重,床褥冷冰甚至有些潮,還有一股奇怪味道。
云禎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起了身來自己拿了本書看,想著第二日還不如在姬懷盛的馬車上補眠,那香香軟軟,都還舒服些。
他剛挑明燈火,拿了本兵書在看,忽然聽到薄薄的板壁傳來了清晰的□□聲,在這深夜中仿佛精狐鬼怪一般,頗為瘆人。
他吃了一驚,仔細又聽了一會兒,聽得似乎是隔壁房間的,壓抑的,痛楚的□□,這驛站分三等,這一等房,住的都非富即貴,因著客商多,房間頗為緊缺。
他想了下起身到了隔壁,輕輕敲了敲門,見里頭沒有應答,有些擔心,抽了短劍輕輕一挑,將門閂挑開,推門進去看了下。
只見狹小床上,□□聲正從床上傳來,他過去掀開帳子,借著點月光,看到正是白天那老者在閉著眼睛□□,額上滿是汗珠。
他連忙上前輕輕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老先生,您怎么了?可是生了急病?”
承恩伯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他,勉強笑了下:“是周小公子啊,我這是老毛病了,胃弱,今日受了涼,胃痛起來,這里驛站,不方便,罷了,忍忍到明日就好了。”
他年紀已近七旬,疼起來氣息微弱,滿臉衰態(tài),云禎不由憐憫,問他:“要不我給您拿點熱水來?”
承恩伯苦笑道:“這三更半夜的,又在驛站,下人們都在三等房,今日驛站不足,叫人燒水也麻煩,況且用處也有限,小公子你還是回房吧,老夫忍一忍就過去了,是不是吵到你歇息了?”
云禎伸手替他揉了揉胃部,又摸他渾身上下冰涼,料是這驛站太冷,忽然想到:“老先生,我學過一點點針灸,不如替您針一針穴位,您看如何?還有,我隨身攜帶有一些成藥,似乎有保和丸,我拿一丸來給您服下吧?”
承恩伯其實也疼得沒法,他許久不出門,這老毛病在家里,上下有丫鬟侍妾服侍著,再請大夫來針灸針灸,的確很快就好,這路途遙遠,他一路行至這里,的確是年高體衰,頂不住了,如今看著小少爺殷殷切切,細心體貼,不由也有些依賴這點關心:“也好,那就勞煩小少爺了。”
云禎轉回自己房中,翻了下自己行囊,果然看離宮前青松替他收拾了一大包宮廷成藥在里頭,他翻了下果然找到了保和丸,上邊附有黃箋子,寫著一次一丸。便在自己屋里取了暖壺,拿了針囊,想了下又將榻上的狐裘拿了起來,到了老者屋里,先拿狐裘替他裹了起來,扶起來,然后倒了杯熱水給他,將那藥丸給他服了下去。
承恩伯此時也顧不得了,一杯熱茶下去,只覺得身上果然暖和了許多,那藥入口即化,服下去后又感覺胃部陡然暖起來。云禎替他解開衣襟,拿了針囊出來道:“老先生,我的針灸手藝很一般啊,正經沒替幾個人扎過,您要是覺得疼了就說呢。”xしēωēй.coΜ
他拿了針來,果然摸著穴位,替他針了中脘、內關、足三里等位置,承恩伯久病成醫(yī),又指點他:“我這是寒邪犯胃,你再針神闕、胃俞、梁丘三個穴位。”
云禎試著也給他一一針了,承恩伯微微縮了下,感覺到那狐裘鋒毛貼著肌膚柔軟溫暖的感覺,心下微微感動:這孩子倒是細心,怕解衣針灸我會冷,還拿了自己的裘衣來,明日想法子還他一件才好。
云禎磕磕撞撞摸索著針了幾針,拈了一會兒問他:“如何?能有針感嗎?”
承恩伯道:“還行。”
云禎道:“我這功夫不到,我遇到過一位大夫,那才是厲害,針離了手仍然能顫動不已,扎完整個人都仿若重生一般,您不是要到京城嗎?京城新開了家九針堂,您可以去那里看看病。”
承恩伯恍然道:“京城也開了九針堂了嗎?”
云禎道:“是啊。玉函谷的谷主君神醫(yī)親自坐鎮(zhèn),老先生您去求他給您看看,興許能斷了根呢。”
承恩伯苦笑了下,閉目不言。
云禎卻還鼓勵他:“就是有些可怕,不過君神醫(yī)醫(yī)術通神,針完一定能好的。”
承恩伯低聲笑道:“遠在天邊的神醫(yī),也不如眼前小公子有用啊,老夫好多了,想來那藥力也散開了,倒是好藥,不知在哪家藥房配的藥丸,我稍后也讓人去配一些。”
云禎道:“家里人收拾的,我也不知道哪里配的,老先生您路途辛苦,想來還用得著,我把剩下的藥都留給您吧——還有這暖壺也留給您用,這冰天雪地的,這暖壺簡單,在里頭加了木炭,晚上和路途上就能有熱水喝了。”
承恩伯看了眼桌上放著的雙層銅壺,嘆道:“你們周氏果然是行商的行家,這暖壺說著簡單,其實煙道炭道,包括木炭的重量,燃燒的時間,這都不容易做好。”
云禎倒沒注意這些,周家商隊這邊待他自然是如待姬懷盛一般恭謹小心,這暖壺一直給他留著,他還以為很尋常,聽到承恩伯說,才點頭笑道:“原來是這般,老先生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有這等機巧。”
承恩伯心下微奇,但想著這孩子一看就知道還年輕,想來也是在家里嬌生慣養(yǎng)的,笑著道:“小公子年歲幾何了?看著尚未及冠?”
云禎點了點頭:“轉過年就十九了。”
承恩伯笑道:“這般年輕,這冰天雪地的出來行商,可辛苦嗎?”
云禎老氣橫秋道:“還好吧,其實騎馬更快,也省得在路上折騰這許多日子,就是家里不許。”
承恩伯嘆道:“騎馬是痛快了,但是傷身子,長途跋涉還是慢慢走的好,不然傷了根本,年老可就頂不住了。你們少年人,只想著痛快,哪里知道家里長輩牽腸掛肚呢。”
云禎嘿嘿笑了聲:“老先生是不是還想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呀。”
承恩伯道:“長輩總是為著你們好的,可惜你們年輕人不領情。”
云禎道:“老先生是不是兒孫不聽話啊,別傷心。其實年輕人興許也就是嘴硬要面子,興許心里也知道是長輩還是愛護小輩的,不是人人都能有長輩管束的呢。”他想起自己兩世沒活好,興許也就是因為父母不在,無人管束的原因,不由有些落寞。
他低著頭,慢慢將針旋轉著,又小心翼翼拉起狐裘掩好,來防止他著涼。
承恩伯看他又乖巧嘴又甜,還體貼,心里十分喜愛,笑道:“我若有你這樣的孫兒,心里可要歡喜死。”
云禎嘿嘿笑著:“我小時候特別淘氣的,您若真有我這樣的孫兒,怕不是天天拿著戒尺伺候,那時候可就嫌棄我太淘氣了。”
承恩伯道:“一看你就是家里寵著長大的,你爹娘特別寵你吧。”
云禎道:“是挺寵的,旁人都說按他們那樣子寵法,我將來就是個混世魔王,可惜他們去世得早,不然興許如今也是天天要教導我了。”
承恩伯有些憐惜,又有些納罕:“我看你們兄弟二人舉止落落大方,人才非凡,想來族人教養(yǎng)很不錯。”
云禎嘿嘿一笑,承恩伯又感慨:“外人教導起來輕不得重不得,有些事情也只好生身父母才好下死手管教,若非親生子,任你平日如何親,稍稍嚴厲些,便會記恨在心。”
云禎道:“老先生看開些啦,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都是他們的造化,盡力就行了。”他看這老者千里進京,也無一個兒女伴行,半夜病重,因此念念叨叨,啰啰嗦嗦,也只是寬慰開解。
承恩伯傷感道:“是老夫啰嗦了,你們少年人不耐煩吧,倒是耽誤你休息了。”
云禎算了算時間,開始拔針,一邊道:“怎么會呢,有人說說話挺好的,我也覺得這里床太硬,不好睡,也是沒睡著。”
承恩伯失笑:“你還真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
云禎道:“是啊,我有個朋友,從小和我一樣也是一點苦不能吃,如今他去邊關從軍了,我想起來也覺得納罕,不知道他怎么吃得下那等苦。”
承恩伯肅然起敬:“肯去戍邊從軍,可知自有一番志向,是個好男兒。”
云禎笑道:“他小時候也是時常淘氣,偏生他家教嚴厲,也時時被教訓的。有次他好奇去逛那南風館,結果人才進去就被他家里派了一隊家丁拎回家了,聽說他祖父親自拿了大板子打了他半個月沒起床。所以長輩教導,恁是如何,也沒有隔夜仇的,老先生您就別太擔心了。”
他一想到就忍不住笑,那次據朱絳說他就是好奇,去看看,結果立刻被他小廝告了家里,朱國公大怒命人立刻去拎了他回來狠狠教導了一番。也所以后來他鬧著要和朱絳合籍成婚,朱國公卻一直覺得自己是被朱絳教壞的,在他跟前一直挺溫和的,逢年過節(jié)他去給朱國公請安,朱國公都只偏著他,有事只責怪朱絳。
可惜,便是如此,他們還是希望朱絳娶親生子,是不是就是因為如此,他們才對自己心有愧疚,平時多有容讓?可知再狠,那也是親人呢。
他替承恩伯慢慢起了針出來,又慢慢揉著承恩伯的胃部:“好些了嗎?”
承恩伯卻還想著他那個故事,笑道:“是不是你們少年人都會好奇,想試試什么龍陽斷袖的。”
云禎臉一紅沒說話,承恩伯卻已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我有個小輩,從小他就是我看著長大,在我手里教著習字背書,他也頑皮淘氣,沒個定性,我算是他長輩,少不得對他嚴厲了些……后來他也是,有一天忽然對他母親說他好龍陽,不喜女子,讓家里不必給他安排房里的丫頭。”
云禎輕輕啊了一聲。
承恩伯低聲道:“他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生他的時候傷了身子,不會再有孩子了,聽到這個嚇得不行,找我來哭了許久,求我找大夫替他治一治這病。”夜深寂寂,四下無人,他又是病重體衰之時,心里正十分脆弱,這個秘密已經深深埋在心里十幾年,忍不住向面前這個素昧平生又極溫柔體貼的年輕人傾訴。
云禎道:“這個治不了吧。”
承恩伯道:“那孩子從小就有些左性,認定了的事就很難扳回,我其實也苦口婆心勸他,先納了……先娶了媳婦兒,生了孩子,之后他想怎么好龍陽都行。”
“結果那孩子不聽,說急了他就給我說,說女子便是脫光在他跟前,他也不起,叫我別費心了。”
云禎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承恩伯嘆氣道:“你們少年人聽了只覺得好笑,哪里知道那時候他母親的難過,為著這都病了幾場,那孩子只是不聽,他學業(yè)功課樣樣優(yōu)秀,人人見了都夸,偏偏這一樁上,就和他母親給頂上了,如今想來也是我們逼得太甚,他反而越發(fā)逆著來了。”
“后來我當時也氣糊涂了,畢竟這孩子從小對我都極尊重,言聽計從的,這還是第一次這般頂撞我。我就想了個法子,讓大夫開了些助興的藥來,找了幾個善生養(yǎng)的家養(yǎng)丫鬟來,哄那孩子吃了藥,然后讓那些丫鬟服侍他,關了門鎖了他在里頭。”
云禎忽然血液全數(shù)往腦袋里沖,一句話忽然冒出來在他腦海里“手段比較激烈,因此朕與承恩伯就此翻了臉。”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看著眼前那老者,清矍,儒雅,他們從江南來……帶著皇上喜歡吃的鮮魚……
答案呼之欲出,他聲音微微帶了些顫抖:“后來呢?”
承恩伯苦笑:“那孩子拔了佩劍,將自己手上血管全劃開了,很深,流了很多血,丫鬟們嚇到了,拍著門讓我們開門,急急忙忙找了大夫來,差點就救不回來了,他原本極擅弓的,那次以后許久拿不了弓,我和他母親也被嚇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敢狠逼他。”
手臂上的傷……云禎見過,他還以為他是戰(zhàn)場上受的傷,還奇怪怎的會有人能如此近身傷他,他可是主帥和太子。他眼皮發(fā)熱,下邊一股熱氣直沖上來,恨不得立刻飛回京城,他心疼他,雖然已過了這許多年。
承恩伯卻已完全沉溺在了回憶中,沒有注意到他臉色大變,還在述說:“后來那孩子就與我生分了許多,但有他母親居中轉圜,也還好。但后來……他母親病中多疑,聽說他在……他身邊有個年輕大夫,和他甚為相好,同進同出,意氣相投,便又疑心是那大夫勾引他。借口生病,將那大夫騙來治病,卻讓我威逼利誘,把那大夫逼離了那孩子。”
云禎臉色唰地變成了雪白。
承恩伯長長噓了一口氣:“自此以后,那孩子恨毒了我,再也不肯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