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猶豫
府邸是專門騰出來的, 物什家具都齊全, 伺候的下人也都細(xì)致小心,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
陸錚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了, 還是特意擠出時間來接知知的,才坐了片刻,底下人來了三四趟。
他不得不匆匆留下一句“有什么事便叫張猛來找我”,便又去了府衙。
他一走,知知便叫了青娘來, 想叫她替自己置辦幾身衣裳來, 略有些發(fā)愁道,“早知從家中帶些來, 都還是新的, 又要置辦了。”
青娘笑著道,“奴婢的小娘子哎, 您還惦記那幾身衣裳做什么, 成衣坊的掌柜娘子在府里候著呢,說是郎君叫來的,您先挑幾身換洗著, 剩下的叫她們量了尺寸,做了送來。”
青娘說罷,去將掌柜娘子叫了來,態(tài)度殷勤小意極了,進(jìn)門便是一句“夫人”,還非要磕頭, 被知知攔了才作罷。
“夫人模樣身段真好,這衣裳穿您身上,當(dāng)真是好看極了。”掌柜娘子嘴甜,一個勁兒的夸著。
知知哪里見過這樣陣仗,從前在江府當(dāng)六娘子時,也未曾被人這樣獻(xiàn)殷勤過,因此頗不習(xí)慣。倒是青娘,同那掌柜娘子談得興起,定下了好些料子,什么金絲銀絲的,聽上去便又貴又悶。
知知忙道,“不用那么麻煩了,就挑幾套換洗的就行了,新衣便不制了。”
掌柜娘子一愣,嚇得花容失色,忙道,“可是哪里不合夫人的心意?”
知知反倒叫她這變臉嚇了一跳,連聲道,“不是不合心意,不過我一人而已,穿不了那么多。就留方才我看過的那幾套吧,日后府上要制衣,再尋貴坊。”
知知挑了幾套輕便舒服的,青娘便把那掌柜娘子帶下去了,片刻后,青娘回來了,道,“方才掌柜娘子還一個勁兒的問我,可是哪里做的不好。”
知知亦納悶,她一向待人和氣的,從前在衛(wèi)所,也沒見誰這樣畏懼她過,心中不解道,“方才她那樣,反倒嚇了我一跳。”
青娘笑,“她畏懼的不是您,是郎君。如今郎君可不是從前那個衛(wèi)所千戶了,這整個鄖陽,又有哪個不懼他的。”
青娘這話倒是不假,如今的陸錚,在鄖陽,幾乎是人人畏懼的存在。鄖陽遭逢突變,三易其主,且陸錚乃武將,靠的是兵力打下了鄖陽,如今治理鄖陽,用的亦是重兵,自然人人俱他。
更何況成衣坊的掌柜娘子,只是一介尋常商戶,自然恭敬小心,生怕伺候不周到。
卻說知知置辦好了衣裳,便去尋了府邸的膳房,臨進(jìn)去時,又是一番折騰,膳房下人倒不敢攔她,但嚇得面如土色,就差跪下求她別進(jìn)了,
還是知知柔聲勸了幾句,才順利摸到了鍋鏟。
陸錚的口味,知知最清楚,今日一見他,仿佛又瘦了些,定然是天氣炎熱,苦夏的緣故,因此并未做什么大魚大肉,而弄了些清淡的菜色。
做完端上飯桌,正巧趕上陸錚回府,知知溫軟笑著迎他。
陸錚握住她的手,極自然的牽著,“今日在府里做了什么?”
知知挽袖子,替陸錚盛了飯,邊道,“沒做什么,置辦了些衣裳,那成衣坊的掌柜是夫君叫來的麼?”
陸錚頷首,沉聲問,“怎的,伺候得不好?”
知知忙道,“哪里不好了,再好不過了,就是太好了,才叫我嚇了一跳。走前還要給我磕頭,叫我給攔住了。”
陸錚道,“伺候的好便好,我聽這家成衣坊名聲最大,才叫來的。你若不喜歡她家的衣裳,明日換一家就是。”
他看上去并不在意成衣坊掌柜過于恭謹(jǐn)之事,反倒對桌上的菜很感興趣。這幾日忙得昏天黑地,吃飯也是草草幾口,如今見了她做的菜,才整個人活過來一樣,覺出餓意來了。
知知見他吃得急,反正自己也不餓,索性便替他夾菜,時不時道幾句家常,發(fā)愁道,“走得急,忘了叫梅媼替我喂小隼了。”
陸錚心道,真是小女子,心心念念的便是這些瑣碎小事,但他聽了又覺得身心愉悅,道,“你放心,梅媼最細(xì)致,不會忘的。再者,隼是猛禽,自己就能覓食。”
知知這才安心,歡喜道,“還是夫君懂得多。”
陸錚被這一句贊得愉悅,別管外邊有多少人溜須拍馬,能哄得他打心底里高興的,往往就是妻子隨口那么一句吹捧。簡直是無往不利的利器!
待用了晚膳,知知見陸錚精神不錯,就道,“夫君,我還未看過這里的園子,你陪我逛一逛吧?”
陸錚自然不會不應(yīng),陪著她去了園子,回到屋里,卻發(fā)現(xiàn)屋中多了幾個箱子。
方才他們出門時還沒有,不過逛了個園子的功夫,便冒出來了,知知本想問,卻見陸錚叫她去看看,一下子便猜出了,定然是陸錚叫人送來的。
打開箱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皆是些金銀瑪瑙玉石的貴重首飾,難得一見的夜明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明亮得晃眼。
知知怔了下,便被陸錚從后擁住了,沉聲問她,“喜歡麼?從前沒給你送過,這回一并補(bǔ)上了。往后會有更多更好的……”
知知望了眼那滿箱子的首飾珠寶,忽的轉(zhuǎn)身,抱住陸錚的腰。
陸錚一愣,低頭摸她的發(fā),“怎么了?”
知知仰臉,小聲道,“我有點心慌。我不喜歡這些,我說過,夫君親手摘束花,我就很開心,這些我不喜歡。我——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陸錚不解。
知知其實自己都說不上來害怕什么,但她心里就是止不住的發(fā)慌,這和陸錚在外打仗時的慌不一樣。從踏進(jìn)這府邸,人人都要跪她起,直到這幾箱子價值連城的首飾珠寶,擺在她面前,她心里的慌亂,終于一下子全顯露出來了。
陸錚難得見她慌成這個樣子,自然心疼,道,“說不出便不說了,你不喜歡我便叫人拿走。”
說著,揚聲叫了下人,搬走了那幾大箱子。
因為這一出,知知接下來都有些心神不寧,坐在榻上,略有些走神。
陸錚做這些,本意是想哄知知,哪曉得反倒惹她不高興了,心下懊惱,一掃這幾日拿下鄖陽的激動,情緒也跟著冷了下來。
知知坐了會兒,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忽然發(fā)慌,扭頭看見陸錚蹙眉望著自己,眼神滿是擔(dān)憂,不由得心頭一暖,靠進(jìn)他懷里。
“夫君,我思來想去,大概是一時不習(xí)慣吧。從前在衛(wèi)所時,大家關(guān)系都親近,不像這里,下人動不動就要下跪,又都十分畏懼我,我心里覺得不舒服。而且,夫君忽然送我這些,我曉得夫君是為了我開心,可我不喜歡,我喜歡從前夫君送我的。”
陸錚想了想,“你可是不習(xí)慣在這里住著?”
知知很快搖頭,“不是,住在哪里都一樣,我就是感覺身邊的人都變了,我有點害怕。大家都變了,和在衛(wèi)所的時候不一樣了。”
變了?
陸錚這幾日因為打了勝仗,手握權(quán)勢而發(fā)熱的頭腦,在這一刻忽然冷了下來。過度膨脹的征服欲,也隨之散去。
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這些日子那種虛浮的過度興奮,從何而來。就像窮人驟富一樣,權(quán)勢和錢財一樣,是蜜糖一樣的毒,能令人模樣大變。
這些時日的記憶,在這一剎那變得模糊,是什么時候起,見到畏懼瑟縮跪下的百姓,他能夠熟視無睹,徑自走過?什么時候起,旁人對于他的畏懼,成了他心目中的服從?
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同曾經(jīng)被他所瞧不起的,那些高居廟堂,如同碩鼠一般攫取民脂民膏,不顧百姓疾苦的所謂官員,又有何不同?
陸錚心中不斷拷問自己,內(nèi)心膨脹的欲/望和無處宣泄的興奮,驟然冷卻。
……
次日,陸錚從府邸出來,他一夜未眠,腦子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入了府衙后,剛坐下,李多和黃巍便來了。
“坐。”陸錚頷首,讓二人坐下,“何事?”
二人彼此看了眼,李多開口,“廣牧那邊來了急報,希望我們能切斷蔣鑫軍隊的后路。”
戰(zhàn)事一如陸錚此前預(yù)料,鐘氏據(jù)廣牧已久,蔣鑫一時攻不下,戰(zhàn)線也隨之拉長。雖久攻不下,但蔣鑫乃將門之后,此番又是有備而來,鐘氏仍是抵抗吃力。
昨日一戰(zhàn),又讓那蔣鑫拿下一個據(jù)點。
廣牧鐘家如今是力有不逮,求援自是不敢,只怕引狼入室,北邊是占了青、冀、幽,素有狼子野心的封胥,南邊是野心勃勃的陳氏,誰沒覬覦過兗州這塊肥肉?
此時的鐘氏,就猶如狼口之下的羚羊,已顯頹勢,但仍竭力保全兗州。
此番急報來,求的便是陸錚出手,將蔣鑫軍隊的后勤斬斷,再慢慢耗,倒有可能拖出一線生機(jī)來。
李多和黃巍彼此望了眼,見陸錚陷入思索中,俱不敢開口相勸。
道義而言,陸錚同屬兗州麾下,自然不該袖手旁觀,當(dāng)出兵斬斷蔣鑫后勤,助鐘家一臂之力。但從理智和利益上而言,此時坐壁旁觀,才是上策。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陸錚要做的,便是這個漁翁。無論是蔣鑫輸了,還是鐘家輸了,或是兩方兩敗俱傷,他都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率先出手,拿下廣牧,占了兗州。
屆時,他陸錚才真正在這亂世中占一席之位。
眼下倘若真答應(yīng)了鐘家請求,那便完全違背了他的初衷。
他閉目沉思,腦海中思緒拉扯,再睜眼時,已做了決定。
他沉聲道。
“回信。”
“就說,我陸錚,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