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床頭柜一旁，朝柜子里看去。柜子里整齊地放著一些賬本、藥物和雜物，沒有任何翻動的跡象。我注意到床頭柜的上面是一個抽屜，于是小心地拉開抽屜。抽屜里放著一些影集，沒有什么異常。
    “沒什么問題啊。”我說，“沒有任何翻動的跡象，不是侵財案件。”
    師父搖了搖頭，說：“你看的重點不對。”
    說完，師父用勘查燈照射床頭柜柜門內(nèi)側(cè)，用手指著，說：“你沒注意到這是什么嗎？”
    我拿出放大鏡，順著師父的手指望去，大吃一驚：“是噴濺血！”
    “嚇我一跳。”大寶說，“那個，噴濺血不正常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我和師父一起看著大寶。
    大寶想了想，恍然大悟：“對呀，這噴濺血為什么會跑到柜門的里面去呢？”
    林濤在一旁點頭，這是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
    “只有一種可能，”師父豎起一根手指，說，“兇手在砍殺古香蘭的時候，這個床頭柜柜門是開著的。”
    “顯然，沒有人會開著床頭柜柜門睡覺。”我說，“那么，兇手很可能是打開床頭柜的時候驚醒了死者，連忙砍殺了死者。”
    “會不會是砍殺死者的過程中，不小心弄開了柜門？”林濤問。
    我拉動了幾下柜門，說：“不會，柜門是有鉸鏈的，除非完全打開，不然會自動閉合。估計時間長了，鉸鏈生銹，柜門的閉合力還不小，不用點兒力氣打不開。”
    林濤也來試了幾下，說：“嗯，肯定是兇手開了柜門，然后殺人，然后用帶血的手套推閉了柜門。”
    “你是說，本案是盜竊轉(zhuǎn)化為搶劫殺人？”大寶一臉驚愕。
    “會不會是孫海鷗偷偷地在尋找什么東西呢？”師父說，“痕檢方面，可以排除兇手翻動了現(xiàn)場然后還原嗎？”
    林濤小聲問了問慶陽縣公安局的痕檢員，抬頭對師父說：“可以排除兇手殺人后翻動現(xiàn)場。因為現(xiàn)場箱子、柜子、櫥子我們都做了處理，兇手手套帶血后，肯定沒有再觸碰過任何東西。”
    師父低頭想了想，說：“這個現(xiàn)場像極了盜竊轉(zhuǎn)化為搶劫殺人的現(xiàn)場，倒不像是因仇殺人的現(xiàn)場。可是，前期排查，孫海鷗的嫌疑也確實是太大了。唉，我也理不順了。”
    “陳總，”林濤說，“剛才我也去看了東廂房和正屋，可以肯定兇手沒有進(jìn)去過。”
    “那我們下一步怎么辦？”大寶問。
    “先安排人把尸體運(yùn)去殯儀館吧，”師父說，“看完尸體以后再綜合分析。”
    “那我們現(xiàn)在……”偵查員忐忑地說道。聽說有可能是侵財案件，偵查員有些頭大，因為如果確定為侵財流竄作案，現(xiàn)場又提取不到關(guān)鍵痕跡物證的話，會給偵查帶來極大的難度。
    “孫海鷗還是有重大嫌疑的。”師父說，“先去找到他再說，還有，小女孩一定要找到。如果是孫海鷗帶著小女孩跑了，估計不難找到他們。另外，林濤留在這里，一方面繼續(xù)研究一下血跡形態(tài)，另一方面繼續(x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指紋什么的。”
    林濤點點頭，說：“好的，不過估計希望很小，畢竟兇手戴了手套。”
    師父脫下手套，拍了拍林濤的肩膀，算是給他鼓勁兒加油，然后轉(zhuǎn)頭對我說：“走吧，路不好走，盡快過去吧，專案組還在等我們的反饋。”
    我點點頭，跟著師父又重新回到院子里。
    我不放心地又環(huán)顧了院落一周，院落周圍的雜物還是那樣錯落有致地安靜地待在墻角。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位于廁所一旁的角落里有個不起眼的水缸。
    師父叉著腰站在院子里，也在環(huán)視院落周圍的雜物。在這個水缸處，我和師父的眼神同時定焦了。
    水缸的邊沿兒有一圈兒白雪，可是靠外面的小半圈兒，白雪沒了，這是一個新鮮的擦蹭痕跡。
    我和師父不約而同地走到水缸的邊緣，往這個高約一米二的水缸里看去。
    我們憤怒了。
    因為我們看見了一雙小孩的腳。
    死者確實是朱伶俐，那個天生麗質(zhì)、聰明伶俐的三歲小女孩。
    看到孩子的尸體，我們都不禁心中一痛。孩子全身都浸泡在那一缸冷水中，皮膚已經(jīng)凍得通紅且僵硬。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滾圓，像是還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帶來的驚嚇之中。
    小女孩打撈上來后，被放置在一張鋪平的塑料布上。她穿著長袖棉質(zhì)內(nèi)衣，赤裸著下身和雙足，頭發(fā)濕漉漉的，安靜地躺在地上。
    很快，小女孩的睡褲也被打撈出了水缸。
    “會不會是，”我不忍去想那變態(tài)的兇手是怎么折磨小女孩的，像是在自我安慰一般，推測道，“落水的時候，褲子自己脫落的？”
    “你覺得有可能嗎？”師父緊皺眉頭，“應(yīng)該是有個強(qiáng)奸或者猥褻的過程。”
    師父看了看小女孩的尸表，除了繞著雙腳踝有一圈皮下出血以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損傷。
    “兇手是抓住小孩的雙腳，把小孩倒拎著扔到了水缸里。”師父說，“具體死因還要尸檢后再下定論。”
    “孫海鷗一直很疼愛自己的女兒。”偵查員有些不知所措，說，“你們前面都說了，兇手和朱鳳搏斗實力相當(dāng)，現(xiàn)場有翻找床頭柜的動作，再加上現(xiàn)在還殺了朱伶俐，這越來越不像是孫海鷗干的了。”
    我們都沒有說話。顯然小女孩的死，觸動了大家憐憫的神經(jīng)，引得群情激憤。
    “這個水缸太隱蔽了，我們第一遍看現(xiàn)場，還真沒注意到。”慶陽縣公安局刑事技術(shù)室主任解釋道。
    師父擺擺手，說：“去殯儀館吧，案件比想象中難。”
    “兇手會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坐在車上，悶悶地說，“殺小女孩的手段太殘忍了，一點兒惻隱之心都沒有，還算是個人嗎？”
    師父說：“兩種可能，一種是極度變態(tài)的人，一種是啥也不懂的人。”
    “師父覺得，還有可能是孫海鷗干的嗎？”我接著問道。
    “目前還不能排除。”師父說，“因為你我都不知道孫海鷗是個什么樣的人。長期受壓迫、抬不起頭的男人，突破心理極限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我點點頭，抬眼望去，慶陽縣殯儀館的大門已經(jīng)映入眼簾。
    3
    尸檢，我們先從古香蘭的尸體開始。
    古香蘭身著棉毛衫、棉毛褲，一身是血。尸體上共被砍了二十一刀，其中十七刀在頭面部，四刀在頸部。她的面顱骨塌陷性骨折，腦組織挫碎，是瞬間死亡的。死亡后，兇手還在她的頸部砍擊了四刀，導(dǎo)致氣管、食管、頸動靜脈完全斷裂，頭顱靠著頸椎勉強(qiáng)和軀干連接。她死于重度顱腦損傷。
    師父收起手中的卷尺，說：“你們看，工具是什么？”
    大寶說：“單刃砍器，這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說：“骨質(zhì)受傷比較嚴(yán)重，這是一個分量比較重、刃口鋒利的金屬砍器。”說完，我不自覺地想起年前那起碎尸案件，用的就是很重的剁骨刀。
    師父說：“你們看，死者頭面頸部的創(chuàng)口這么多，雖然都連在一起，但是要是仔細(xì)觀察，可以看清楚每一刀的長度。我剛才量了一下，最長的一刀，長度也就八厘米。你們見過有菜刀類的工具，刃口只有八厘米嗎？而且，從骨折的形態(tài)看，工具的刃口比較厚，而菜刀的刃口是比較均勻的。”
    我愣了愣，說：“哦，斧子。”
    師父點頭說：“對，致傷工具是斧子。”
    “是什么人這么殘忍？”我皺著眉頭說，“下手太狠毒了，砍成這個樣子。”
    師父正在檢查古香蘭的胃腸內(nèi)容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問：“之前，他們說死者是幾點鐘去喝喜酒來著？”
    我翻了翻眼睛，說：“好像是七點吧。”
    “如果真是這樣，”師父伸手算了算，說，“排除孫海鷗作案可能。”
    我知道師父是個很嚴(yán)謹(jǐn)?shù)娜耍绻麤]有確切依據(jù)，不會隨便下結(jié)論，師父在計算死亡時間方面，有著獨(dú)到的辦法，甚至可以精確到正負(fù)一個小時之內(nèi)。
    “師父的意思是說，”我問，“時間上，排除孫海鷗了？”
    “嗯，”師父點點頭，說，“據(jù)我們的新方法推算，死者的確切死亡時間應(yīng)該是晚上十一點到凌晨一點之間。而這個時候，孫海鷗還在火車上。”
    突然，主辦偵查員一頭大汗地跑到解剖室內(nèi)，說：“陳總，孫海鷗抓到了。”
    師父頭都沒有抬，說：“放了吧，一分鐘前我們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性。”
    偵查員說：“我們也正是想向您匯報這個問題呢，剛才，孫海鷗大搖大擺地往自己家里走，在村口被抓住了。得知家里人死了以后，從表情看，很悲慟，很驚訝。我們感覺也不是他干的。”
    師父點點頭：“那就對了。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找斧子的跡象，我們分析兇手是帶著小斧子進(jìn)現(xiàn)場的，結(jié)合翻動床頭柜的跡象，考慮還是一起盜竊轉(zhuǎn)化為搶劫殺人的案件。”
    偵查員撓撓頭，為難地說：“那我們下一步怎么辦？如果是流竄作案，難度就大了。到現(xiàn)在為止，現(xiàn)場那邊還沒有傳來好消息，除了無特征的足跡以外，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有價值的痕跡物證。”
    “不要著急，”師父抬了抬手，“什么案子都那么簡單的話，要我們做什么？”
    排除了重點嫌疑人，確定了案件性質(zhì)，反倒讓我們的心里更加不踏實起來。加之看著解剖臺上這個可愛的小女孩的尸體，每個人心里都有說不出來的難受。
    小女孩確實遭受了性侵害。根據(jù)小女孩會陰部的損傷，我們判斷兇手在小女孩死后，對小女孩進(jìn)行了猥褻。
    對于小女孩的死因，我們尸檢完以后，一籌莫展。小女孩全身有明顯的窒息征象，頸部、口鼻腔都沒有損傷。她的呼吸道內(nèi)確有一些泡沫狀液體，但是沒有肺部水腫的癥狀，胃內(nèi)容物不像普通溺死的人那樣充滿了溺液，而是干燥的，和古香蘭的胃內(nèi)容物相似。
    “排除扼壓頸部或是捂壓口鼻造成的機(jī)械性窒息，”大寶說，“但又沒有溺死的典型特征，這和她頭朝下入水有關(guān)嗎？”
    “你沒聽說過干性溺死嗎？”師父瞪了一眼大寶，說，“頭朝下入水是典型溺死，也會有溺死的特征，干性溺死就不同了。干性溺死的原理是冷水進(jìn)入呼吸道以后，刺激喉頭，導(dǎo)致聲門痙攣，從而堵閉呼吸道，引起窒息死亡。這樣，進(jìn)入尸體內(nèi)的水會比較少。這樣的非典型溺死，通常發(fā)生在冬季。”
    “那個，”大寶吐了下舌頭，說，“聽說過，沒見過。”
    “也就是說，兇手就這樣倒拎著活生生的小女孩，把她頭朝下扔進(jìn)了水缸。然后，又脫去了小女孩的褲子，對她進(jìn)行了猥褻？”我很不忍心地把現(xiàn)場在腦海中重建了一次。
    師父點點頭。
    “這人是不是腦子不好？”大寶咬著牙說。
    師父指了指大寶說：“這次你還真有可能說對了，我剛才看了看朱鳳背部的損傷，你的這種分析還真有可能存在。”
    “精神病人作案？”我走到一邊，掀起朱鳳的睡衣，發(fā)現(xiàn)她的背部還真的有許多奇怪的創(chuàng)口。
    “只能說兇手的心智不健全。”師父說，“一種是容易狂躁的人，另一種是小孩子。精神病人作案的前提是沒有針對性，而本案中，兇手有明確的目的，那就是為了錢，這樣有明確功利性的作案，可以排除是精神病人作案。”
    我和大寶把朱鳳的尸體抬上解剖臺，用紗布清洗尸體上的血跡。
    “死者雙手有多處砍創(chuàng)，屬于抵抗傷。”我一邊測量創(chuàng)口，一邊說，“頭面部多處砍創(chuàng)，最深的創(chuàng)口下方顱骨線形骨折。”
    “她的損傷比古香蘭的損傷輕多了，”大寶說，“主要還是因為失血死亡的。”
    師父說：“那是自然。古香蘭被砍擊的時候處于仰臥狀態(tài)，頭的下方有床鋪襯墊，所以砍擊導(dǎo)致的損傷就會嚴(yán)重很多。而朱鳳是在和兇手打斗的過程中受傷的，因為身體處于運(yùn)動狀態(tài)，砍擊的力度會被緩沖掉大半，所以損傷輕微多了。”
    “師父，尸體上沒有發(fā)現(xiàn)約束傷。”我仔細(xì)看了看死者的關(guān)節(jié)部位皮下組織，說道。
    師父雙手撐在解剖臺邊緣，低著頭說：“是的，這印證了前面的觀點，兇手的約束能力有限，他和死者的體力對等。”
    “和一個纖弱女子的體力對等，”大寶說，“兇手不會也是個女人吧？”
    師父又瞪了大寶一眼：“女人為啥要猥褻小女孩？”
    大寶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結(jié)合師父前面的分析，”我說，“這起案子會不會就是個小孩子干的呢？”
    “小孩子穿四十碼的鞋子？”偵查員在一旁插話道。
    “不要排除這種可能。”師父說，“曾經(jīng)有個連環(huán)殺人犯，穿三十七碼的鞋子，所以很多專家在前期推斷兇手身材的時候，都認(rèn)為是一個不到一米六的瘦小男人，結(jié)果破案后，是個一米八幾的小腳壯漢。個體差異的巨大，經(jīng)常會出乎我們的意料。”
    “尤其是這些損傷。”我用紗布擦拭干凈朱鳳的背部，露出了三十多個平行排列的不到一厘米長的小創(chuàng)口。
    小創(chuàng)口一頭比較鈍、一頭比較銳，創(chuàng)腔呈現(xiàn)出明顯的倒三角形。朱鳳的睡衣背側(cè)，也有對應(yīng)的、形態(tài)相似的創(chuàng)口。
    “這個……”我正準(zhǔn)備說話，卻被師父抬手制止了。
    師父切開朱鳳的背部皮膚，將其背部肌肉一層層分離開來，深層肌肉之間出現(xiàn)了一些暗紅色的出血。
    “現(xiàn)在很明顯了，”師父說，“這些創(chuàng)口，屬于瀕死期損傷。背部深層肌肉的損傷，屬于擠壓傷。”
    “兇手在將死者砍倒以后，又騎在她的腰部，”我說，“然后用斧頭的一角輕輕地戳死者的背部？是這樣嗎？”
    師父微笑著滿意地點點頭：“是的。那么，你從犯罪心理學(xué)角度分析一下，兇手在這個時候處于什么心態(tài)呢？”
    我低頭想了想，沒有答案。
    “是在炫耀他在這場打斗中的勝利嗎？”大寶打破沉寂。
    師父說：“這次大寶搶答成功，加十分。這就更加說明兇手是個心智不健全的人了。”
    大寶一臉揚(yáng)揚(yáng)自得。
    “聽陳總一說，”偵查員說，“兇手就應(yīng)該是個小孩子了？這可關(guān)系到偵查范圍問題啊，陳總能確定嗎？”
    師父搖了搖頭，說：“不能確定，所以我要再去看看現(xiàn)場。這么久了，犯罪分子進(jìn)入現(xiàn)場的入口都沒有找到，這很不應(yīng)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