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總的嘴角顫抖著，他努力克制著自己，但眼角的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哽咽了幾聲，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唉，我那可憐的孩子……三天前，我接到墨墨手機打來的電話，那時候大概是凌晨兩三點鐘，我聽到手機里不是墨墨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的，他說墨墨在他手上，要我給他五十萬。我開始不信他，要他給我發(fā)一張墨墨的照片，沒過多久，他就把那張照片發(fā)了過來，沒想到……本來我們說好，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約的時間是昨天晚上十二點，我們按照他的要求把錢放到了他說的地方，然后回家等著他放墨墨回來。一直等，一直等，過了約定的時間，還是沒有等到墨墨，我們再去那個地方看的時候，錢已經(jīng)沒了。我那時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還是存有一絲僥幸，就上網(wǎng)發(fā)了那個帖子，心想說不定有人認得出那個地方，說不定有人見到了墨墨……”
    趙總捂著臉，陷在他的扶手椅里，失去了所有的威儀與神采，泣不成聲。
    我們都沉默著。這個悲傷的父親，明明那么愛自己的女兒，卻因為自己的一時糊涂錯過了抓住兇手的機會。盡管綁匪在打電話要錢之前就已經(jīng)殺害了趙雨墨，但交易贖金的時候是擒獲他的最佳時機，現(xiàn)在綁匪拿到了錢，離交易時間又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個小時，再想抓到他，就很難了。
    師父沉思了一會兒，對仍在哽咽的趙總說：“趙總，你節(jié)哀吧。小秦，我們走，讓市局馬上立案，成立專案組，這案子必須破！”
    專案組依舊是煙霧繚繞。
    遇上這么一樁案子，每個人的臉上難免是愁云密布，因為實在不知道要從何下手。尸體，不知道在哪兒；現(xiàn)場，不知道在哪兒；因為報案晚了，連死者的手機都無法定位。
    這個專案組由省廳的刑警齊支隊長親自掛帥，法醫(yī)工作則由我來組織，這也是師父交給我的又一個考驗。我和專案組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抽著煙，腦海里仍是一片迷霧。
    “對了，我有一個疑問。”我又抽出一根煙，一邊點上火，一邊問，“既然現(xiàn)場有馬桶，那說明是一個室內(nèi)的空間，趙雨墨是怎么進入這個空間的呢？”
    “可能性很多，”齊支隊長攤開手指，一個一個細數(shù)，“熟人誘騙、劫持、下藥、死后移動到室內(nèi)、死者走錯門……太多可能了。目前我們正在從兩方面開展工作，一是尋找尸體和可能見過趙雨墨的人，二是從趙雨墨生前的熟人入手。”
    我點點頭，依據(jù)現(xiàn)有的線索，如果不查熟人，還能查什么呢？作為一名法醫(yī)，在一個沒有找到尸體的專案組里，除了沒話找話，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焦慮地等待著尸體的出現(xiàn)。
    或許是我的祈禱感動了上天，中午時分，專案組接到報告，尸體可能找到了！
    整個專案組最激動的是我，因為我已經(jīng)閑了一上午了。當技術(shù)人員拎著勘查箱下樓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勘查車里等著了。
    尸體其實離我們不到兩公里。
    公安局的附近，就是省電業(yè)大學。現(xiàn)在正是快要開學的時候，校園里到處都是拖著箱包來學校報到的學生。校園一角的小樹林里，靜靜臥著一只皮箱，但拎著皮箱的人那么多，根本就沒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中午時分，一個女生經(jīng)過小樹林時，意識到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拖過這個皮箱，心生好奇的她叫來了自己的男朋友。男生一邊笑話著這個多疑的姑娘，一邊上前拉開皮箱的拉鏈，拉鏈很緊，他用力一扯，也只拉開了一點點，但這一拉扯，兩個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那個皮箱被拉開的縫隙里，散出了一頭長發(fā)……一向安靜的小樹林里，此時此刻擠滿了圍觀的學生。發(fā)生這種事，學校里肯定會謠言四起，難免被傳成一個恐怖的怪談。只有盡快破案，才能平息這種四處彌漫的恐懼感。
    我看到痕跡檢驗部門已經(jīng)在皮箱附近收集物證了，也不急著靠近現(xiàn)場，自己背著手，帶著一個偵查員徑直去了保安室。
    “你好，我是公安廳的，負責本案的調(diào)查工作。”我最喜歡掏出警官證亮明身份的這個瞬間了，只見保安頓時肅然起敬，“我現(xiàn)在需要查看你們學校的監(jiān)控錄像。”
    能夠裝得下一個人的皮箱，絕對是一只顯眼的大皮箱，所以拎著皮箱的人，也一定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既然如此，他肯定會選擇人少的時候來拋尸。
    我坐在保安室里，用八倍的速度同時播放著學校三個門口昨晚的視頻。
    我盯著屏幕看了一個小時，發(fā)現(xiàn)昨天晚上進出校門的人還真不少。因為是新生報到，所以甚至從深夜到凌晨都有很多人和車進入學校，也有拎著皮箱的，但是絕對沒有拎著大皮箱的。
    我撓撓頭，難道兇手真的有那么大膽子敢白天進學校？不，不會的，說不準他是開車進來的。
    “你們學校能讓外面的車隨便進出？”我指著夜間的監(jiān)控視頻問。
    在我身后站了很久的保安頓時一臉戒備：“不是。但是這兩天是新生報到，人多車多行李多，我們也是給新生行個方便，所以我們就不管了。”
    看來最可疑的就是這些進出學校的車輛了。可惜是晚間，學校的攝像頭又很劣質(zhì)，被車燈一照，什么都看不見，只知道那是輛車。從監(jiān)控錄像找到本案突破口的可能性，沒了。
    我讓隨行的偵查員拷貝下監(jiān)控錄像帶回去繼續(xù)觀察，抱著僥幸的心理希望能有一些發(fā)現(xiàn)。我抬腕看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向現(xiàn)場走去。
    這個案子，還是要從尸體入手。
    箱子已經(jīng)被打開，一個披著長發(fā)的女孩蜷縮在里面。
    作為一個法醫(yī)，看慣了人間生死，看慣了社會陰暗，但是看到這一具尸體，我的心里還是為之一震。
    普通人看尸體，只會注意到尸體的全貌，法醫(yī)看尸體，最先看到的是尸體的損傷。和師父的判斷一樣，女孩的頸部有一條深深的索溝。但是并不像電視里看到的那樣，被勒死的人眼球突出，舌頭伸出，死狀恐怖，這個女孩真的像是在箱子里睡著了一樣，安靜而柔弱。她的雙手被捆綁在身后，下巴貼著膝蓋，穿著和網(wǎng)絡(luò)照片上的一模一樣。雖然人死后的面容和生前會有一些差別，但是學過人像鑒別學的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就是趙雨墨。
    此時的尸體尸僵已經(jīng)緩解，在市局王法醫(yī)的幫助下，我們把尸體從皮箱里抬了出來，平放在已經(jīng)鋪好的塑料布上。抬動尸體的時候，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從尸體上嘩啦啦地掉了下來。我探頭一看，是一粒粒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么？”不知什么時候，大寶和林濤也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場，大寶戴上手套，從箱子里撿起一粒，一邊端詳一邊說，“這是蛆卵？也太大了吧？而且這個天氣，不至于……”
    我白了大寶一眼，說：“傻呀，這明顯是米。”
    “米？”大寶驚詫地反問道。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這個箱子原來是用來裝米的，所以箱子里還有一些剩余的米……”
    “你見過誰用行李箱裝米的？”大寶拿著那粒米湊近了觀察。
    “沒。”我搖了搖頭，“但除了這種解釋，還能有什么解釋呢？”
    “這事好像有點兒耳熟，”林濤也加入我們的討論，“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印象中好像米和殯儀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林濤一來，警戒線外的女生們就開始看著他竊竊私語，眼神里都是滿滿的花癡樣，真是讓人忍不住羨慕嫉妒恨。
    “不管是什么傳說，你得給我們搞清楚。”我對林濤說，林濤點點頭。
    我簡單地查看了下尸體，說：“這里有風，別損失了什么物證，把尸體拉去殯儀館吧。你們剛才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林濤搖搖頭，有些無奈：“這里的地面條件差，皮箱質(zhì)地粗糙，很難獲取物證。”
    “那只有從皮箱的來源查起了。”齊支隊長說。
    伴隨著支隊長的命令，我們坐上了趕往解剖室的車，離開了校園。
    解剖室內(nèi)，趙雨墨背著雙手，躺在臺子上。
    “衣著整齊，而且干凈。”我和大寶將趙雨墨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了下來，攤開在一張展開的塑料布上。我問大寶：“這說明什么問題？”
    “一是遭受性侵害的可能性不大，二是作案現(xiàn)場應該是室內(nèi)。”大寶說完頓了頓，接著說，“她失蹤的時間是八月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這兩天全省都在下雨，如果她是在室外被摁壓在地面上，衣服就會被弄臟了。”
    我笑著說：“看來我在專案組浪費時間的這一上午，你是做了功課啊。其實我一直就認為她是在室內(nèi)被殺的，不然從室外再運回室內(nèi)太麻煩，兇手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
    趙雨墨的尸體靜靜地躺在解剖臺上，現(xiàn)場看尸斑，比在照片里清晰得多了。師父此前的分析沒錯，兇手在趙雨墨死亡四五個小時后，把尸體放置到馬桶邊，之后就再也沒有動過她，直到四十八個小時后，尸斑穩(wěn)定，不會重塑，才將她裝進了箱子。
    “嗯，趙總收到照片的時候是二十二日凌晨三點左右，按照這個推斷，趙雨墨應該就是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十點到十一點死亡的。二十三日的晚上，兇手才將趙雨墨裝進了皮箱。二十四日的早上，皮箱就出現(xiàn)在了校園里。”大寶一邊聽我分析，一邊算著時間，“這時間安排還真是緊湊啊！”
    趙雨墨的頸部有一條在頸后交叉的索溝，切開頸部皮膚，發(fā)現(xiàn)索溝下方的皮下組織和肌肉內(nèi)都有片狀出血，這是生活反應。加上甲狀軟骨骨折，基本可以斷定她死于勒頸。
    下面的工作是殘忍的，我們要將這個美麗的女孩一層層地剖開。
    我們通過檢查內(nèi)臟瘀血、顳骨巖部出血等征象，確認了她死于機械性窒息，還在她的腰部發(fā)現(xiàn)了一處出血，這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因為她背部受壓，可能是有人坐在身上，也可能是有人用膝蓋頂住了她的腰部。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再發(fā)現(xiàn)什么新的線索，兇手的動作太干凈了。
    檢驗完趙雨墨的會陰部，我的腦海里不知為什么突然浮現(xiàn)出“云泰案”中幾名死者的樣子。不過趙雨墨沒有被性侵，這應該和“云泰案”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接下去就是開始按照慣例縫合尸體。當我們縫到肚臍以上時，燈光一閃，我仿佛看見了點兒什么，趕緊說道：“大寶，看，這兒有異常！”
    3
    趙雨墨的右側(cè)胸腹部隱約可見一道紅色的印記，一直延伸到了她的乳房上。
    這道印記非常不明顯，幾乎難以辨認。我找來酒精棉球，耐心地反復擦拭。
    酒精可以使一些不明顯的生前印記顯現(xiàn)出來，這道紅色的印記逐漸清晰，大約有三十厘米長，準確地說，這不是一道印記，而是一個“十”字形的印痕，只是橫著的那一道短了一些。
    “這是條壓痕。”大寶說，“顏色不清晰，應該是瀕死期形成的。”
    “其實我們早就應該想到這里有一條壓痕。”我說，“我們推斷了死者是在室內(nèi)死亡的，又是俯臥位背部受壓，只要那家不是水泥地面，地板的痕跡就應該會印在她的胸腹部。只不過沒想到有這么明顯。”
    縫合完尸體，我蹲在地上的塑料布旁，重新逐件檢查趙雨墨的衣服。
    直覺和運氣讓我發(fā)現(xiàn)了趙雨墨牛仔裙的異常。
    牛仔裙的右后側(cè)有一個暗口袋，不注意還真看不出來。這口袋有些鼓鼓囊囊，于是我用手指撐開了口袋的邊緣，用強光燈一照，竟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些黑色的痕跡。我迫不及待地把口袋內(nèi)襯翻了出來。
    “堂兄威武！”大寶驚訝地叫道，“這是三個指頭的指紋啊！不過，這不一定和本案有關(guān)吧？”
    “誰會來摸她這個明顯不會裝東西的口袋？”我說。
    “那也不一定，這個指紋是黑色的，應該是沾了油墨之類的東西，說明這個人的手很臟。”大寶說，“這種身份的女孩怎么可能被這么臟的人摸口袋？只可能是小偷嘛。”
    我點點頭，大寶的話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么樣，先送去林濤那里讓他固定備存下證據(jù)吧，說不準以后能用得上呢？”
    回到專案組，看到大家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偵查依舊處于僵局。我介紹了尸檢情況，除了斷定趙雨墨是二十一日死亡、在室內(nèi)被殺、死于窒息以外，沒法再提供更多的線索。大家接著討論案件的性質(zhì)，很快就起了分歧。
    “如果真的是綁架案件，那么兇手完全可以拍一張趙雨墨活著的照片，或者拍段視頻，那比殺死她以后再拍照風險小了很多，”齊支隊長說，“所以我覺得兇手的主要目的還是殺人，綁架很有可能是一種偽裝，當然，順手拿到幾十萬也不是壞事。”
    “我倒是覺得綁匪的目的還是錢，可能他沒有什么經(jīng)驗，沒有能力控制住趙雨墨，臨時起意殺了她，他之所以要把趙雨墨扶起來坐著拍照，就是為了偽裝她還活著。”我頓了頓，“我發(fā)現(xiàn)有人翻動趙雨墨的裙子口袋，當然現(xiàn)在不敢肯定是不是和本案有關(guān)，但是如果有關(guān)，那么就是侵財。”
    “至少可以確定是熟人作案吧？”齊支隊長說，“這么果斷撕票的，通常都是熟人作案，況且，如果不是熟人的話，趙雨墨怎么會去別人家里？”
    “如果犯罪分子是為了錢綁架，那么真不一定是熟人。”我說，“之前你不是也推測過可能會是誘騙嗎？”
    齊支隊長搖了搖頭，說：“這趙雨墨都二十二歲了，又是大晚上的，沒那么容易被騙吧？”
    “現(xiàn)在的女孩，膽大，還真說不準。”我說。
    “如果不認識，犯罪分子怎么會知道她家有錢呢？”
    這個問題確實問得我有些猶豫，我說：“我猜，可能是從穿著打扮看出來的。趙雨墨的上衣是香奈兒的，裙子是迪奧的。可能她身上還有些金銀首飾，只不過被綁匪拿走了。”
    “你還懂這些。”大寶嬉笑道。
    “鈴鐺比較喜歡對著這些品牌流口水。”我無奈地說。
    “那也得是識貨的綁匪吧。而且，穿得好的，可能是有錢人，也有可能是二奶和小三啊。”齊支隊長說，“如果是二奶小三什么的，還真不一定能綁出什么錢來。”
    眼看話題就要跑偏，主辦偵查員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