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睡之妻(2)
我們仔細檢查了死者的口腔、牙齒,甚至用手術(shù)刀劃開有可疑顏色的牙齦,但是都沒有發(fā)現(xiàn)出血的痕跡。接著我們又仔細地檢查了死者的頸部皮膚,完全沒有外傷的痕跡。“這應該不是機械性窒息。”我搖搖頭。
“今天我們先看頭吧。”圣兵哥決定改變解剖的順序,“你來。”圣兵哥往后欠了一下身,意思是讓我動刀。
刮頭發(fā)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刮了很久才將死者的頭發(fā)剔除干凈。隨即我學著上次解剖的術(shù)式,從死者左側(cè)耳后開始下刀,用顫抖的刀一刀劃至右側(cè)耳后。刀子劃開頭皮哧哧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刺耳。將頭皮上下翻開暴露顱骨后,圣兵哥用新買進的電動開顱鋸輕松地取下了顱蓋骨。和想象的一樣,死者的腦組織并沒有損傷。取下大腦、清除了顱底的硬腦膜后,完整的顱底便暴露在眼前。
圣兵哥細細檢查了顱底:“果然是這樣。你來看看,顱底有什么異常?”
聽圣兵哥這么說,我探頭去看:“沒……沒有異常啊,沒有骨折。”
“顱底這兩側(cè)突起叫顳骨巖部。”圣兵哥用止血鉗指著顳骨巖部說,“這里顱骨的下面對應著內(nèi)耳。如果是被捂死或者溺死,內(nèi)耳的氣壓就會發(fā)生改變,從而導致顳骨巖部的出血。如果是疾病導致猝死,內(nèi)耳氣壓不會有改變,顳骨巖部也不會出血。”
我點點頭,局部解剖學我可是全班第一,這個顳骨巖部出血的理論也很容易理解。看著死者發(fā)黑的顳骨巖部,我說:“是了,這人的顳骨巖部有明顯的出血,不然這里應該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
圣兵哥贊許地點點頭:“對,她是被捂死的。”
“可是她的口腔沒有損傷啊。”我也知道,用手捂壓口鼻腔,勢必會造成牙齦附近口腔黏膜的損傷。
“如果有軟物襯墊呢?”圣兵哥說,“床上可是有很多軟東西的。”
我恍然大悟:“枕頭!但是,這樣就判斷是被捂死的,是不是武斷了點兒?”
“別急,我們來看看她胸口的這塊蒼白區(qū)。”
按照解剖的正規(guī)術(shù)式,我們打開死者的胸腹腔,刀口橫斷了那一塊蒼白區(qū)。從橫斷面上看,這一塊皮膚蒼白,皮下的毛細血管內(nèi)也沒有一點兒血跡,甚至皮下的肌肉都表現(xiàn)出缺血的顏色。
“這樣的蒼白區(qū),說明什么?”圣兵哥問道。
我茫然地搖搖頭。
“人活著的時候,血液充斥了毛細血管,并不斷流動。”圣兵哥解釋道,“如果身體的一部分軟組織被重物壓迫,皮膚和皮下組織的毛細血管中的血液就會被擠壓到旁邊,受壓的這部分軟組織就會缺血。如果人在這種受壓的情況下死去,血液不再流動,那么即使釋放了這種壓力,血液也不會再流回這部分組織的毛細血管中,對吧?”
我點點頭:“血液流不回來,這里的顏色就是蒼白的,和周圍自然不一樣了。”
“是的。這說明死者死亡的過程當中,一直有重物壓迫在胸口。大夏天的,會有什么能壓住胸口呢?只有人。”圣兵哥用手指沿著蒼白區(qū)的周圍游走了一圈,說:“看看,像不像人的膝蓋?”不說不像,一說越看越像。我問:
“你是說,她是被人用膝蓋頂住胸口,然后用枕頭作為襯墊捂死的?”
“是的,用膝蓋頂住胸部,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被害人,而且可以騰出雙手捂壓口鼻。”
我們繼續(xù)解剖。死者的內(nèi)臟瘀血情況非常嚴重,更加印證了她不是猝死,而是機械性外力導致的窒息。
“既然肯定是個封閉現(xiàn)場,那么犯罪嫌疑人只可能是她丈夫了。”圣兵哥對轄區(qū)民警說道,“你也不會相信七歲的小男孩有這個能力殺人吧?”
轄區(qū)民警應聲道:“看來要移交刑警隊去審訊了。”
3
回來的路上,我依舊在思索案件的來龍去脈,可是腦中一片亂麻,怎么也理不清楚。
圣兵哥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什么問題要問嗎?”
“其實沒什么問題,通過解剖,死因應該是鐵板釘釘了。但是,結(jié)合案情,我有很多疑惑。”
“法醫(yī)辦案當然要結(jié)合案情,但是不能依靠調(diào)查。我還是那句話,尸體是不會說謊的。”
“可是既然他們夫妻關(guān)系這么好,又沒有奸情。那男的為什么要殺自己的妻子?”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看,犯罪分子作案,不一定就必須要具備什么特定的犯罪動機。雖然大部分的命案都無外乎情仇財,但也有少數(shù)的命案,犯罪分子根本就沒有動機,或者說只是一時的沖動。這種沖動,我們稱之為激情殺人。”
“你是說,這個案子就是個激情殺人?”
“目前看,應該是這樣。”
“可是我們沒有依據(jù)啊?”
“在現(xiàn)場的時候,你也注意到了,現(xiàn)場是封閉的,門窗緊閉,窗簾都是拉好的。現(xiàn)場沒有空調(diào),我注意看了一下,電風扇也沒有開。這么炎熱的天氣,不開電風扇就罷了,為什么要緊關(guān)窗戶呢?難道住在五樓的他們是為了防盜?他們條件這么差,有什么東西擔心被偷呢?而且小房間和客廳的窗戶都是開著的,僅僅關(guān)上大房間的窗戶能起到防盜的效果嗎?”
我一時沒了主意:“難道是那個男人偽裝?也不對啊,他如果偽裝也應該打開窗戶,說是別人從窗戶進來捂死了他老婆啊。”
“再想想。”
“難道是這個女的怕冷?有關(guān)節(jié)炎?”我都覺得自己的推斷越來越不靠譜兒了。
“夏天關(guān)窗拉窗簾,小兩口會不會是想過夫妻生活呢?”圣兵哥道。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這方面?性生活不和諧,于是男的一怒之下捂死了女的。”我開始臆想猜測了。
“目前,這都只是猜測,還要進一步提取證據(jù)。”圣兵哥審慎地說。
僅僅靠猜測是不行的,目前的證據(jù)還不能定案,解剖的時候我們提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甲,又重新去現(xiàn)場提取了大房間所有能夠捂壓口鼻的軟物,立即送往省公安廳進行了相關(guān)的DNA檢驗。
第二天上午,省廳就有消息反饋回來:死者的指甲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新鮮的皮屑,送去的物證中,在一個毛絨玩具上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口腔上皮細胞。
“看來這個男的受了傷啊。”圣兵哥聽到這些消息,精神大振,“走,我們旁聽審訊去。”
按照專案組的統(tǒng)一安排,孩子已經(jīng)被帶到了刑警隊的辦公室,和孩子一起來的,是孩子的小姨。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對未成年人的詢問工作應有孩子的監(jiān)護人在場。孩子的母親死了,父親又是犯罪嫌疑人,監(jiān)護人的重擔就落在孩子唯一的親人——他小姨的肩上了。
負責詢問的是一個穿便衣的女刑警,通過幾次的溝通,才取得了孩子的信任。孩子很快就說出了實情:“那天晚上不是爸爸帶我睡的,我很早就開始自己睡覺了,但是早上睡醒,爸爸不知道什么時候睡到我旁邊了。后來就發(fā)現(xiàn)媽媽死了,媽媽死了以后,爸爸讓我一定要跟你們說是他帶著我睡覺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我爸爸害死我媽媽的,我媽媽是病死的。”
“你爸爸媽媽吵過架嗎?”
“有時候會吵兩句。”
案情逐漸清晰了,男人的作案時間和動機也有了。
男人坐在審訊椅上,負隅頑抗:“你們公安在干什么?我老婆死了破不了案就抓我?”
圣兵哥徑直走到男人的旁邊,淡淡地說:“把上衣脫了。”
男人愣了一下:“脫……脫衣服?你們想干什么?想動刑嗎?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還敢……”
“脫了!”圣兵哥罕見地大聲吼道。
男人立即噤聲,緩緩地脫了上衣。胸口赫然有幾道鮮紅的指印。
圣兵哥說:“這么新鮮的傷痕,只能是48小時之內(nèi)形成的,你別告訴我是你自己撓癢撓的。”
男人低下了頭,估計是在想對策。
“說吧,你是怎么用你們家那個毛絨玩具捂死你老婆的?”
男人身體猛然一震,接著開始瑟瑟發(fā)抖。
“想過夫妻生活遭拒就殺人,你可真是衣冠禽獸啊!”偵查員顯然已經(jīng)掌握了我們前期的分析結(jié)論,于是開始窮追猛打。
不料這個男人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哭了好長一會兒,他才開始慢慢說道:“其實她從來就看不起我!在別人看來我們感情很好,但是我知道她從來就看不起我!”
原來,兇案的背后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是,是我殺了她……那天晚上,我們看完電視,正準備睡覺,我估摸著孩子已經(jīng)先睡了,就去關(guān)窗拉窗簾,打算和她親熱一下的。”男人抹了抹鼻涕,繼續(xù)說道,“結(jié)果她大聲說,大熱天的關(guān)窗干嗎?神經(jīng)病啊?我本來得的就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看了很多家醫(yī)院都沒看好,平時還會管不住自己發(fā)抖,在別人面前已經(jīng)覺得夠丟臉的了,哪里受得了老婆罵自己神經(jīng)病。所以我二話沒說就騎到她身上,想用力把她衣服給脫了。可沒想到那天她不知吃錯了什么藥,一見我動手就暴跳如雷,一腳把我踢下了床,還說什么天天就想這些事兒,天天靠糊紙盒子賺點兒青菜錢,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才嫁給了我之類的話。我越聽越來氣,哪有當老婆的這么罵自己老公的!一氣之下,我跳到床上,用膝蓋頂住她,繼續(xù)去扯她的衣服。可能是我壓住了她不能動彈,她居然大叫起來,還抓破了我胸口,我當時氣過頭了,隨手拿了床頭柜上的毛絨娃娃就去捂她嘴。沒想到捂了一會兒她居然就沒動靜了……”
說到這里,男人顯得很害怕:“后來我探了探,她真的是沒氣了。我趕緊把被子鋪好,就跑到兒子床上去睡覺,當時就想你們或許會以為她是病死的……”
走出了審訊室,外面陽光燦爛,可是我的心情卻很沉重,不知道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在知道這些殘酷的真相之后,還能不能堅強地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