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死寂圣誕(1)
1
轉(zhuǎn)眼就到了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街上到處都是圣誕樹和彩燈,最開心的是我把女朋友鈴鐺接到了省城。
鈴鐺這個姑娘,性子有點兒倔,和我一樣也是法醫(yī)專業(yè)畢業(yè)。我好說歹說才勸她放棄了法醫(yī)的工作,轉(zhuǎn)行當了醫(yī)生——這當然有點兒私心,我自己整天在現(xiàn)場忙碌奔波也就夠了,真是不忍心讓鈴鐺也這么折騰。
晚上,我開開心心地帶著鈴鐺去韓式燒烤店吃晚飯,沒想到第一鍋肉剛烤熟,手機猛然響了起來。我皺了皺眉頭,一邊暗想可千萬別是什么案件,一邊忐忑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手機屏幕赫然顯示“師父”兩個字。
“在哪兒?”一聽到師父習慣性的開場白,我隱約感到這頓浪漫晚餐算是泡湯了。
“在……在吃飯呢,師父。”
“給你20分鐘時間,大廳門口集合。”
“又有案件?”
“清夏縣燒死3個。”
“燒死?非正常死亡啊,我們也要去?”跑了半年的命案,非正常死亡事件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小菜一碟了,我祈望著不是什么必須去的大事兒。
“死亡3人,我們必須到場,不管什么性質(zhì)。再說了,你敢保證不是死后焚尸?”師父說,“別廢話了,按時到。”
以前聽見有案件,我會滿心欣喜,可是這次掛完電話,我卻充滿了內(nèi)疚。
“去吧,一會兒我自己打車回家。”剛剛還笑嘻嘻的鈴鐺姐姐,這會兒眼眶已經(jīng)有些發(fā)紅。我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一直都是離多聚少。可她畢竟也是法醫(yī)系畢業(yè)的,政治素質(zhì)必須是很高的,所以她一抹臉,反倒壞笑著安慰起我來,“去吧,去吧,下次我再宰你一頓大的!”
20分鐘后,我和師父已經(jīng)坐在了前往200多公里外的清夏縣的車上,鄉(xiāng)村小路上夜色正濃,除了車燈照射出的那一片光亮,幾乎一無所見。四下里靜悄悄的,城市里熱鬧的圣誕氣氛早已被拋在幾百里外。
突然一個剎車,車子顛簸了一下,駕駛員阮師傅叫了一聲:“哎喲,對不起!”我嚇了一跳,看了看黑咕隆咚的窗外,問:“怎么了?”
“一只小貓橫穿馬路,來不及剎車,好像給軋了。”阮師傅說道。我的心里揪了一下,暗暗為這倒霉的小貓默哀,一條小生命就這么隕滅了,不知道今晚我們要去的現(xiàn)場,又會是什么樣的慘狀呢。
“平安夜不平安啊。”一直沉默的師父嘆息了一句。
晚上10點,我們終于趕到了狼狽不堪的現(xiàn)場。
這是一個獨門的小院,方圓幾里都沒有住戶。院內(nèi)有兩間磚房,都已經(jīng)沒了屋頂,其中一間已經(jīng)坍塌了一大半。院子里到處都是積水,看來門外的兩輛消防車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大火撲滅,這會兒房子還在騰騰地冒著黑煙。
門口已經(jīng)拉上了警戒線,刑事現(xiàn)場勘查車車頂上的大燈把現(xiàn)場照得雪亮。
幾名穿便服的刑警正在分頭詢問參與滅火的消防隊員和村民。
“先簡單了解一下情況吧。”師父皺著眉頭看了看糟糕的現(xiàn)場,說,“這樣的現(xiàn)場比較難勘查,一片狼藉,消防過程也破壞了一些痕跡。”
師父簡單地沿警戒線外圍走了一圈,背著手,一邊蹭掉鞋子上的泥,一邊走到報案人身邊詢問情況。
“我住在離這兒3里遠的那邊。”報案人很熱心地指著遠處,說,“晚上5點的時候,天開始黑了,我就看到這邊有煙,隨后就看到有火光。開始以為是在燒什么東西,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火很大,就趕緊打了119。打完報警電話我就跑到這邊來,看房子燒著了,我也進不去,就喊‘老夏、老夏’,一點兒動靜沒有。后來聽消防隊員說老夏被燒死了。”報案人是個50多歲的老頭,他的眼睛紅腫,像是哭了很久。
看來老夏是這座小院的主人,而且報案人顯然和老夏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老夏家?guī)卓谌税。俊睅煾鸽S口問道。
“老夏的兒子兒媳都出去打工了,老伴去世了,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孫子,一個6歲,一個4歲,聽說都被燒死了。”
“看來他家條件還不錯吧?”
“一般吧,但他節(jié)儉得很。”
“領(lǐng)導好,”這個時候,當?shù)氐男叹箨犻L走出了現(xiàn)場,“你們來得好快啊。初步看了,一老兩小,3條命。起火原因消防部門正在看。還不清楚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后焚尸。尸體被燒得挺厲害。技術(shù)人員正在看現(xiàn)場,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
“誰發(fā)現(xiàn)尸體的?”師父和刑警隊長握了手,問道。
“火撲滅了以后,一個消防戰(zhàn)士進來清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3個人在各自的床上躺著,都燒得不成樣子了。他就聯(lián)系了我們,我們也第一時間上報到了省廳。只是沒想到你們到得這么快,呵呵。”
“在各自的床上躺著?”師父摸了摸下巴,“5點就睡覺?而且睡熟到連著火了都不知道?”
“嗯,我們也覺得可疑,但還是要尸檢了才能明確性質(zhì)。”
師父沒答話,掀起警戒帶走進了現(xiàn)場。
我跟著師父進去,這里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迎面而來一股濃濃的焦煳味,分辨不清燒的是木頭還是人肉。
“師父小心,”坍塌了大半的屋頂看起來空蕩蕩的,時不時有泥沙往下掉落,我走得膽戰(zhàn)心驚,“這屋子隨時可能會倒塌啊。”
“我們看現(xiàn)場的,各種危險都會遇到,有充滿毒氣的現(xiàn)場、有隨時可能爆炸的現(xiàn)場,當然也包括這樣可能會倒塌的屋子。”師父點點頭說,“你有保護自己的意識非常好,不過不能因為現(xiàn)場有危險就不看現(xiàn)場啊,職責所在,義不容辭。”師父拿過技術(shù)員遞過來的安全帽戴上,走進了現(xiàn)場。
我們走進第一間尚未倒塌卻沒了屋頂?shù)奈葑樱l(fā)現(xiàn)這里是這戶人家的廚房和倉庫。灶臺上放著四個空碗,鍋里有一鍋面條。廚房內(nèi)被熏得漆黑的墻壁全部濕透了,地面上也全是積水。沒有什么可以勘查的,我和師父又走進另一間坍塌了一半的房間。
這里應該是臥室,擺放著兩張床,坍塌的磚瓦下壓著的是類似桌子、衣柜之類的家具。剛走進屋內(nèi),突然,迎面塌下兩塊磚,著實嚇了我一跳。還好3具尸體都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被塌下的磚瓦壓壞。走近尸體,一股濃重的肉煳味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干法醫(yī)這么久,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碰見有明顯異味的現(xiàn)場和尸體,我都會使勁兒地揉幾下鼻子。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效果,揉過了鼻子,通常我就不會覺得異味難以忍受了。
師父當然知道我的這個習慣,笑著問我:“不會吧,腐敗的尸體說難聞可以,火燒的尸體可不難聞,肉燒熟了都是香的。”
不知怎么的,師父的這句話反而引得我想吐,我突然想起了今晚狼吞虎咽下去的那頓烤肉。
尸體身上的衣物基本已經(jīng)被燒干凈,皮膚都已經(jīng)炭化,3具尸體的姿勢都是拳擊的姿勢。
“尸體呈斗拳狀。”我說,“書上說,斗拳狀是生前燒死的尸體的征象啊。”
“盡信書不如無書。”師父說,“死后焚尸的尸體很多時候也是斗拳狀。只要火勢兇猛,軟組織迅速受熱收縮就會呈斗拳狀。”
我點了點頭,戴上手套捏了一下老年尸體的胳膊。胳膊上“咔”一聲響,掉下來一塊燒焦的皮膚。
“燒得很嚴重啊。”我說。
“屋頂都燒塌了,當然厲害了。”師父一邊觀察地面,一邊用腳尖蹭了蹭硬土質(zhì)的地面,說,“這里炭化最嚴重,這里應該是起火點,而且有助燃物,提取了快送市局理化檢驗,看看是什么助燃劑。”
師父不僅是刑偵專家,也是火災事故現(xiàn)場的鑒定專家,對火災現(xiàn)場的勘查也非常有經(jīng)驗。
技術(shù)員按照師父的指示在地上刮蹭著灰燼。師父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濕透的墻壁,說:“把尸體拉去殯儀館尸檢吧。”
“都快12點了,您的血壓有些高,不如回賓館休息,明天再看尸體吧?”刑警隊長關(guān)心地對師父說。
“破案,能等嗎?”師父摘下安全帽,率先坐進車里,“去殯儀館。”
2
到了殯儀館,我們都傻了眼。那一年的清夏縣還沒有建成尸體解剖室,殯儀館到處都是黑咕隆咚、靜悄悄的,只有當我們走進停尸房時,才終于聽見了凡間的聲音,那是冰凍尸柜壓縮機發(fā)出的轟鳴聲。停尸房也沒亮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沒有一絲月下的浪漫,反倒多了些陰森的感覺。
“能想辦法照明嗎?”師父問道。畢竟尸體解剖必需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有充足的光線。
“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用勘查車車頂?shù)拇鬅簦芰粒贿^一箱油只能照7個小時,現(xiàn)在咱們只剩下半箱油了。”清夏縣的邵法醫(yī)說道,“還有就是用接線板接一個燈泡到外面,不過亮度有限。”
“3個小時我們肯定忙不完,接燈泡吧,最好能找到瓦數(shù)大的,然后再用手提勘查燈輔助照明。”師父一邊說,一邊在停尸房后面的空地上尋找一塊能放下3張停尸床還能方便解剖的地方。
“3個小時肯定忙不完。”邵法醫(yī)咽了一口口水。師父的言下之意是,今晚別睡了。
很快,簡易燈被當?shù)氐姆ㄡt(yī)和痕檢員架了起來,用的是工地上的照明燈,很亮,但同時也很燙。與此同時,尸體也被殯儀館的師傅開車拉了回來。
“沒事了吧?沒事我走了。”殯儀館的師傅打著哈欠說。
“給我們找3張運尸床吧,這樣就不用蹲在地上解剖了。”師父說。
“哦,等著吧。”殯儀館的師傅顯得很不耐煩,“明天再解剖不行嗎?這么急,都12點多了。”
“死者的家屬肯定覺得不行。”師父幽幽地說道。
尸體很快被擺放在一字排開的3張運尸床上。尸袋一拉開,一股焦煳味迅速彌漫在空地的上空。雖然我的胃早已排空,但是想到晚上吃的烤肉,依舊酸水翻涌。
“第一步要確定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后焚尸,這對案件的定性有關(guān)鍵作用。”師父顯然是想考察一下我的理論功底,“生前燒死和死后焚尸有什么區(qū)別?”
“看皮膚燒傷,有無生活反應,有無紅斑、水皰。”我心想這種小問題也想難倒我?雖然我反應很快,但挨罵也很快。
“傻!炭化了還看什么生活反應?”師父說道。
“我還沒說完呢。”我很不服氣,“關(guān)鍵是看死者的呼吸道有沒有煙灰炭末。”
“嗯,還要看呼吸道和肺臟有沒有熱灼傷。同時,要看有沒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征象。”師父強調(diào)說,“很多人在火場中還沒有吸入煙灰炭末,就已經(jīng)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了,這樣的尸體因為沒有吸入煙灰,會被誤認為是死后焚尸。”
我點點頭,伸手碰了一下尸體,“咔”一下又掉下一塊燒焦的皮膚,露出了猩紅的皮下組織,在強光燈的照射下分外陰森恐怖。
“先看小孩的吧,先易后難。”師父說著,走到兩具小孩的尸體旁,開始檢驗尸表。雖然尸表已經(jīng)全部炭化,但是尸表檢驗一樣不能少。尸表檢驗和尸體解剖都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外傷。我用止血鉗夾住尸體氣管的一旁,用洗凈的手術(shù)刀輕輕切開小孩非常稚嫩的氣管,氣管壁很薄,意外的是,整個氣管內(nèi)全部都是煙灰,熱灼傷也非常明顯。
“居然是生前燒死!”我訝異地說道。
師父在一旁皺著眉頭不說話。很快,他突然間像想到了什么,用手術(shù)刀麻利地切開小孩的頭皮。小孩的頭皮已經(jīng)燒得不完整了,而且非常脆。頭皮下到底有沒有血腫已經(jīng)無法分辨,但是切開頭皮后我們發(fā)現(xiàn)孩子的顱骨已經(jīng)碎裂,有幾塊顱骨黏附在頭皮上,在師父剝開頭皮的時候掉落下來,露出紅白相間的腦組織。
“頭部有外傷!”邵法醫(yī)說道。
“不是吧。”我雖然沒有見過燒成這樣的尸體,但是理論功底還是不錯,“書上說了,燒死的尸體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顱骨迸裂的現(xiàn)象,是燃燒后顱骨脆化、腦組織膨脹等原因造成的。”
“是的,燒成這種程度的尸體,尤其是幼兒尸體,通常會有顱骨骨縫分離,甚至顱骨迸裂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師父認可了我的觀點,“但是,從腦組織的顏色來看,應該是有外傷的。”
師父對照著腦組織有些偏紅的部位,仔細觀察著顱骨迸裂的痕跡。突然,師父眼睛一亮:“我就說嘛,這根本就不可能是意外失火的事件。”
聽師父這么一說,我們都湊過頭去看。
師父用止血鉗指著顱骨迸裂的許多骨折線中的一條,說:“你們看,這條骨折線邊緣的顱骨是往內(nèi)凹陷的。我們知道,燒死的尸體中顱骨迸裂的骨折線是因為脆化、膨脹而形成的,骨折線都是線形的,絕對不可能往內(nèi)凹陷,對吧?”
我們紛紛點頭。師父接著說:“這個骨折線應該是一條凹陷性骨折線,凹陷性骨折,腦組織內(nèi)又有出血,又沒有對沖傷,那么就只能是外力直接作用所致了。”
“您的意思是說小孩是被打暈以后,活活燒死的?”邵法醫(yī)問道。
“是的,沒有猜錯的話,另一個小孩的情況和這個一樣。”師父說。
很快,我們解剖完畢另一具小孩的尸體,和師父猜想的一樣,氣管內(nèi)充滿煙灰,全身沒有其他外傷,但顱骨崩裂的痕跡當中有幾條骨折線是往內(nèi)凹陷的。
“看來兇手很有信心。”師父說,“他先讓小孩失去抵抗,然后把他們燒死,并不擔心小孩會活過來。所以我認為,他所用的助燃物應該是汽油之類極易燃燒的東西,他把汽油直接澆在死者身上。”
“您先前不是說起火點是屋子中央嗎?”邵法醫(yī)問。
“是的,那里應該是裝助燃劑的容器,也是起火點,火勢很快就蔓延到了尸體上。”師父說,“回頭我們再去現(xiàn)場看看那一片灰燼。”
師父抬頭看看我,我正愣在一旁沉思。師父立即明白了我的心思:
“怎么,還不相信是殺人案件?那我們就看看大人的尸體,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獲。”
老夏的尸體,我們檢驗得更加仔細。打開胸腔以后,我隱隱地發(fā)現(xiàn)他的肺臟不像兩個小孩的肺臟,竟然沒有一點兒燒灼傷。我拿起手術(shù)刀準備切開氣管。師父攔住我說:“這個慎重一些,掏舌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