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夜半槍聲(4)
“昨晚回來我想叫醒你來著,結果你連著打呼,都停不下來。不是豬,是什么?”林濤嬉笑著說。
“昨晚有什么發(fā)現(xiàn)沒有?”
“沒有什么。”林濤說,“就是普通的自制霰彈槍。”
他在我失望的表情中頓了頓,說:“不過他的技術不過關,槍沒有做好。”
“什么意思?”我燃起了希望。
“這支槍的扳機盒和槍膛之間有縫隙。”林濤說,“擊發(fā)后,有很多火藥從扳機這里出來。我打完以后,看看槍托,都是火藥殘渣。”
“太好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這還叫沒發(fā)現(xiàn)?這是大發(fā)現(xiàn)!重大發(fā)現(xiàn)!”
林濤一臉茫然。
“我在檢驗尸體的時候,仔細看了看死者手上的皮膚,沒有任何火藥顆粒附著。”我說。
“唉,”林濤一陣失望,“咱們不早就判斷出死者并非死于自己扣動扳機嗎?”
“是啊。”我說,“但是兇手手上肯定會遺留火藥顆粒啊!這是線索,也是證據(jù)啊!”
“這個問題我也想到了。”林濤說,“可是,畢竟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即便兇手手上粘有火藥顆粒,現(xiàn)在也被洗掉了吧?”
“這就不是你的專業(yè)了。哈哈。”我喜笑顏開,說,“槍支射擊的時候,一般都會有火藥冒出,黏附在射擊者的手上。但是這在短槍案件中比較多見。在這么長的槍導致的傷亡案件中,火藥很難黏附到射擊者的手上,所以我讓你進行槍彈實驗。沒想到槍支制作有漏洞,也可以冒出火藥。”
“你沒說到重點。”林濤關心的是火藥顆粒能不能被洗掉。
我說:“火藥之所以可以從槍口冒出,是因為擊發(fā)后的爆炸所致,這時候的火藥是灼熱的。一旦黏附到手上,雖然這么點兒熱量不足以引起人的痛覺,但是會在皮膚表面,尤其是在手掌的角質層留下一個很小的小坑。這個小坑就足以把火藥給‘藏’起來。洗手可以洗掉一些黏附的火藥殘渣,但是不可能把這些被藏起來的火藥全部洗掉。我們只需要用放大鏡觀察,然后用黏附儀提取就可以了。既是線索,又是證據(jù)!”
“不重要吧,”林濤說,“說不定胡黎苗他們幾個已經(jīng)招了呢。”
“不,不會是他們干的。”我斬釘截鐵地說。
來到專案組,看到偵查員們垂頭喪氣、一臉疲憊,我就知道我的猜測沒錯。
“雖然問出了點兒情況,但是沒有多大的價值。”偵查員見我和大寶走進門,說。
“哦?說說看。”
“胡黎苗幾個人的口供開始都很一致,和報案的時候說的一樣。”偵查員說,“但我們經(jīng)過摸排,當天晚上全村打麻將的就他們家,胡奇回家拿錢又出門,肯定就是去他們家賭博。用這個撒手锏,我們進行了進一步審訊。審訊的結果是,幾個人的供詞一致:胡奇晚上九點多經(jīng)過他們家門口,進門看到他們在打麻將,就離開了。過了二十多分鐘,胡奇又回到他們家,要求胡黎苗把位置讓給他打。幾個人都知道胡奇是屬于贏了就跑、輸了賴賬的人,所以都不愿意和他打。他拿出身上的幾百塊錢,說這次不賴賬。他們還是不同意,胡奇就氣鼓鼓地跑了。他們害怕胡奇的死和他們幾個扯上關系,所以才約定了攻守同盟。”
“然后呢?”我問。
“然后他們過了一會兒就聽見槍響。”偵查員說,“出門后看見遠處胡奇搖搖晃晃的,也沒在意。幾個人都是這樣說的。”
“看來他們沒說謊。”林濤從門外走了進來。之前我讓他去審訊室看看幾個人的手,有沒有遺留火藥痕跡。
“既然這樣,我覺得我有一點兒思路了。”我揉了揉太陽穴,像一休一樣,想讓智慧賜予我力量。
“說說看吧。”一夜沒睡的主辦偵查員疲憊地說。
我說:“首先,我認為兇手是女人。”
“女人?”主辦偵查員的嘴角露出一絲不信任的笑容,“這怎么能看得出來?”
“第一,從這塊磚頭看,”我一邊打開幻燈機,一邊說,“磚頭的兩側都只有指尖的痕跡,沒有指腹的痕跡。用指尖拿磚頭太累人了,除非這個人手小,不得已而為之。”
我頓了頓,說:“標準尺寸的磚頭,寬度是十二厘米。一般男人的手都是可以拿起來的,用指腹捏住磚頭兩側。但是女人的手小,只能用指尖捏住。”
有人點頭,有人存疑。
我接著說:“第二,用磚頭打擊頭部,會造成比較嚴重的傷害,但是死者只有頭皮和頭皮下有個血腫,顱骨沒有骨折,硬膜下沒有出血,腦組織的挫傷也很輕微,這說明行兇者的力氣很小。綜合這兩點,我認為兇手應該是個女人。”
“那什么女人會殺他?”主辦偵查員接著問,“調查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不正當男女關系啊?”
我說:“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兇手應該和死者熟識,關系非常親近。我們可以把現(xiàn)場重建一下:死者被人用磚頭打中枕部,然后倒地,他拿著的槍也就掉落在一旁。兇手撿起槍,對著他的腿部打了一槍。”
“死者是處于躺著的體位被打的?”大寶插話道。
“當然,也可能是坐在地上。”我說,“彈道和腿骨幾乎是平行的,方向從下往上。槍有那么長,除非死者的雙下肢是平放的,不然不可能形成這樣的創(chuàng)道。”
“有道理。”大寶像是在和我說相聲,“沒有不正當男女關系?關系親近?”
我接著說:“既然在這個過程中,那幾個已經(jīng)被排除嫌疑的人說了沒聽見動靜,說明死者并不懼怕兇手,他認為她不敢開槍,他不需要對她進行抵抗,他不需要叫喊呼救。中槍后,因為高度驚恐、大量失血以及酒精作用,他也沒能發(fā)出叫喊聲。”
我見大家都在奮筆疾書,記錄我的分析,便喝了口茶,頓了頓,留出他們寫字的時間,然后說:“第三個問題,我認為兇手的住址,應該是在現(xiàn)場往西一百米左拐彎的那個巷道。結合現(xiàn)場環(huán)境,如果兇手往東走,必然要經(jīng)過胡黎苗的哥哥家,而且走到離現(xiàn)場三百米外,至少需要一分多鐘。那么聽見槍聲后二十秒就出門的幾個人,肯定可以看見。如果兇手往西跑,二十秒的時間,能跑一百多米,如果經(jīng)過那個巷口繼續(xù)往西,她同樣會被東邊數(shù)百米的幾個人看到身影。所以,兇手應該在這二十秒的時間內,恰巧拐到巷道里。我看了現(xiàn)場,因為公共廁所的阻隔,幾個打麻將的人看不見那里。”
“那個巷道里住了七八戶人家呢。”偵查員說,“包括死者自己家。”
我笑了笑,說:“第四個問題,你們有沒有想過,兇手為什么要打死者呢?我說的是打,不是殺。當時死者躺在地上,由于酒精作用,并沒有多少反抗能力,如果兇手想殺人,隨便打哪里都可以殺人。為什么她要選擇最不可能死人的地方——腿部呢?當然,打斷股動脈這個結果,是出乎兇手意料的。結合你們的調查,死者喝多酒之后,就會用腳踹他的老婆,還會滿村到處跑,惹是生非。那么最恨他這條腿、最討厭他滿村跑的人,因為這事兒最沒有面子的人,肯定是他老婆。”
“他遇害前,還踹了他老婆。”大寶繼續(xù)補充。
“所以,這應該是一起激情傷害引發(fā)的死亡案件。”我說。
“有一定的道理。”主辦偵查員說,“不過,我們沒有證據(jù),沒法甄別他老婆張越是不是兇手,沒法定案啊。”
“有辦法。”我笑瞇瞇地從包里摸出一個放大鏡。
這是個金屬邊、紅色木柄、造工精細的放大鏡,是我的一個叫作包包的好朋友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看來這個時候它要派上用場了。
我說:“死者制作的這支槍有一個缺陷,就是扳機盒沒密封,會有火藥從扳機附近漏出來,黏附在扣動扳機的人的手上。這種黏附因為有燒灼作用參與,所以不易被洗掉。你們只需要用這個放大鏡看看張越的手上有沒有火藥殘渣,就可以了。”
“好。”這個意外的驚喜,讓偵查員們信心倍增,拿了我的放大鏡就走出了公安局。
可能是由于巨大的恐懼和內疚吧,當偵查人員再次走進張越家的時候,張越乖乖地伸出雙手,戴上了手銬。甚至連我的放大鏡都沒有發(fā)揮作用,這起案件就破了。
在押解張越回公安局的路上,技術人員用黏附儀,獲取了她手上殘留的火藥作為呈堂證供。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走進審訊室后就哭著交代了她的全部罪行。
張越十八歲的時候,就嫁到了胡家村,成為胡奇的妻子。因為外表出眾,胡奇曾經(jīng)非常非常愛她。但結婚時間長了,胡奇的本質也就漸漸暴露出來了。
吃、喝、嫖、賭、偷,無惡不作,還經(jīng)常惹是生非。她連和胡奇一起走在街上,都能感覺到鄉(xiāng)親四鄰的指指點點。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胡奇的酒瘋,她挨胡奇暴打是常事。她想到過離婚,可胡奇一哭二鬧三上吊,屢次讓她心軟。絕望時,她想到過自殺,可是又舍不得還在上小學的兒子。兒子很乖巧,即使自己和媽媽一起被爸爸打,也都會忍住傷痛安慰媽媽。
好在婆婆不錯,總是站在張越這邊。可是,兩個弱女人和一個小孩子,怎么也斗不過一個身強體壯的大男人。
前天晚上,胡奇酗酒后再次打了她,然后拎著槍走出了家門。這次和以往不同,他拿著的是槍!以前他每次都只是逞逞英雄,過過嘴癮,從來不敢和別人打架。但是這次,他有槍,而且喝了這么多,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張越越想越怕,就追了出去,她想喊住胡奇,可是此時的胡奇根本不愿意下這個臺階,反而把子彈裝進槍膛繼續(xù)前行。張越從路邊操起一塊磚頭,想打暈胡奇。可惜,她的力道不足。胡奇雖然倒地,但是他吹胡子瞪眼的,又要爬起來打她。她趕緊撿起槍,對準了胡奇。
胡奇微微笑道:“來啊,你敢謀殺親夫嗎?開槍啊。”
張越百感交集,她一時沖動,扣動了扳機。即便是一時沖動,女人的懦弱,還是讓她把槍口下移到了他的腿上。她想,打傷他一次,讓他接受接受教訓,短時間內不會出去禍害人,也算是積德了。槍的殺傷力不大,馬上背他回去救治,應該沒事。
可是隨著槍聲響起,血液噴涌而出,是那種劇烈的噴濺,根本就沒有止住的可能。這一幕把張越嚇壞了,她轉身就跑,跑回了家里。婆婆趙秀蓮知道此事后,和張越一起回到現(xiàn)場。而此時,胡奇早已氣絕身亡。
雖然是自己的兒子,這種喪子之痛無以言表。但是趙秀蓮很清楚地意識到,留著這個孽子,恐怕會有更不可預料的結局。
“我們就說他是槍支走火,自己打死了自己吧。以后你不是我的兒媳婦,你是我的女兒。”趙秀蓮嘆道。
張越哭跪在地:“媽……”
“你說咱們是不是不該查清事實,應該按走火意外事件了事?”陳詩羽的眼圈有些紅。
我知道這是所有刑警必須經(jīng)歷的心理歷程。我搖搖頭,用安慰的語氣說:
“人情是人情,法律是法律,法不容情,真相也不容情。”
“你真的那么心狠啊?”大寶說,“這女人多可憐,還有他們的兒子怎么辦?”
我知道自己不是心狠,因為此時我的心也在隱隱作痛,因為惻隱之心而產(chǎn)生的陣痛,讓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
我說:“我們分析這是一起傷害致死案件,而不是故意殺人案件。這一條,要寫進現(xiàn)場分析報告里。我們能幫她的,也就這么多了。”
注釋
[1]半蹶子,方言,指十六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未婚男孩。有時是同輩老者之間作為調侃的戲稱。
[2]對沖傷,指的是頭顱在高速運動過程中突然發(fā)生減速,導致著地點的頭皮、顱骨、腦組織損傷出血,同時著地點對側位置的腦組織也因慣性作用和顱骨內壁發(fā)生撞擊,形成了損傷出血,但是相應位置的頭皮不會有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