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后窗血影(1)
像往常一樣,苗總家臥室的燈開著,把雪白的窗紗照得透亮。可是,在雪白的窗紗上,隱約卻有一條斜行的斑影,一動不動的,一直沒有變換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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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案件看起來可不簡單。”我蹲在尸體的旁邊,瞇起眼睛看著地面。
“我也這樣認為。詩羽,麻煩你幫我把這幾處鞋印照下來。”林濤說,“奇怪的鞋印多半是有偽裝,反偵查能力可見一斑。”
“你確定那個什么池子已經(jīng)抓進去了吧?”大寶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那個,不會又出來個什么缸子、罐子之類的,冒充法醫(yī)報復(fù)你,為池子報仇吧?”
“六三專案”偵破后,全省仿佛安靜了許多,發(fā)案量大幅減少,需要我們這個勘查小組出勘的疑難命案現(xiàn)場屈指可數(shù)。可是,即便命案少了,我們也一點兒都沒覺得輕松。除了各種日常的鑒定工作之外,師父還給我們安排了兩項課題。
師父最近可能是心情極佳,所以才思泉涌,一出手就申報成功了兩項省級重點研究課題。掛了“重點”二字,我們的壓力就大了不少,為了課題設(shè)計、數(shù)據(jù)收集什么的,大家都想破了腦袋跑斷了腿。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大半年的安靜日子里,課題研究成果的雛形已經(jīng)浮現(xiàn),成就感一點兒也不比破命案小。
大寶更是興奮,遇見人就說:“都說我們實戰(zhàn)部門重經(jīng)驗、輕研究,現(xiàn)在咱可不同了,咱也是有課題的人了!”
甚至,在一次出差收集課題數(shù)據(jù)的時候,大寶半夜夢游的毛病又犯了。
那天大半夜,我看書正看得起勁兒,大寶突然從鼾睡中一躍而起,開了賓館房間的門就走了出去。這次不像以前那次,我有了經(jīng)驗,知道這家伙又夢游了。于是,我合起書本追了出去,在走廊里一聲不吭地把大寶往房間里拉。大寶一邊挪步,一邊嘟囔著說:“別拉,別拉,我要去實驗室里做實驗。”
他說這話的那個節(jié)奏感,讓我差點兒就跟著唱起來:“在實驗室里做實驗,看看有沒有不變的諾言……”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寶說起他夢游的事,他依舊毅然決然地否認。
我說:“不承認就不承認吧。怎么也比上次強,上次你夢游找解剖室,要是把我當成尸體,我豈不是得挨刀子了?”
“那可不一定,要是這次把你當成小白鼠,你更慘。”大寶說,“不過,還真沒見過這么胖的小白鼠。”
一個小時前,師父召集我們勘查小組的成員開會。
走進師父的辦公室,立即覺得眼前一亮。
師父的辦公桌旁,不知何時站著一位短發(fā)女孩。這個女孩最多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模樣,脖子上掛著一臺單反相機,正專注地翻看著桌上的一份文件。一小縷發(fā)絲從她耳后滑落,擋住了視線。她輕輕蹙眉,順手撩起發(fā)絲,別在耳后。
一瞬間想必所有人的腦海里都會閃現(xiàn)“明眸皓齒”四個字。身邊的林濤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就連我和大寶兩個“名花有主”的人,也忍不住看到發(fā)呆。
“咳咳,我來介紹一下吧。”師父有些尷尬,站起來對那個女孩說,“這是我們總隊法醫(yī)科的秦科長,也是勘查一組的組長。”
女孩微微側(cè)身,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
我一臉茫然。
“這位是痕跡檢驗科的林科長。”
林濤還在發(fā)呆,聽到自己的名字,頓了幾秒,才“啊”了一聲算是應(yīng)答。
“這位是法醫(yī)科的李大寶。”師父對身邊的女孩介紹完,又轉(zhuǎn)過來看著我們,“這位呢,叫陳詩羽,是你們的新同事。”
“啊?!”
我和大寶同時叫了出來。
“新同事?我們科?”我第一個清醒過來,“師父,我們出現(xiàn)場的,最好還是要個男的吧?”
說老實話,在我的工作領(lǐng)域內(nèi),我確實有一點兒性別歧視。我知道,很多女孩都喜歡法醫(yī)這一行,我們省也招錄過很多女法醫(yī),但事實上,堅持到最后的人的確不多。原因當然有很多,也許是殘忍血腥的現(xiàn)場,也許是惡臭腐爛的尸體,也許是巨大的心理壓力……總之,能在法醫(yī)現(xiàn)場勘查的工作上堅持下去的女性,的確是極少數(shù)。即便是再有魅力的美女,也不能改變我的這種看法。
我的質(zhì)疑聲剛落,那女孩便轉(zhuǎn)過頭來。她眉頭微微蹙起,無聲無息地盯著我。
“什……什么呀!”林濤立刻打起圓場,居然還有些結(jié)巴,“你看她背的這臺相機,尼康D3X,這可不是初學者用的機器。她是痕檢專業(yè)的吧?師父你這是給我配了個助手嗎?”
我們?nèi)齻€人私底下曾經(jīng)商量過,既然我們的職業(yè)是個男性化的職業(yè),而且需要經(jīng)常出差。如果上級這次滿足我們錄用新人的請求,就一定得堅持要個男同事,絕對不要女孩。因為如果來了個手腳不利索的女孩,還得跟著我們住賓館,甚至風餐露宿的,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諸多不便。可是眼下林濤這家伙顯然是要倒戈,我狠狠地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她不是法醫(yī)專業(yè),也不是痕檢專業(yè)。”師父說,“她是公安大學偵查系大四的學生。今年我們廳要招錄大批人才,她已經(jīng)和省廳簽訂了協(xié)議,畢業(yè)后來我們總隊,從事偵查工作。現(xiàn)在是實習期了,所以,她先利用實習時間過來。”
“那就好。”我長舒一口氣,迎著陳詩羽挑釁的眼神,問道,“你的實習期,久嗎?”
“當然,總隊領(lǐng)導班子已經(jīng)研究過了。”師父接著說,“小陳同志實習期滿后,可以繼續(xù)留任你們勘查組。”
“不行。”我毅然回絕,“我們需要一個男同事,我們的工作是需要吃苦的,不是好玩的,而且我們已經(jīng)很辛苦了,不想再去花精力照顧一個女士。”
陳詩羽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用身體的正面對著我們。她往前邁了一步,嚇得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公安大學偵查系的人,即便是女人,動起手來也不是鬧著玩的。
“我們認識嗎?你是技術(shù)部門的,說話得有依據(jù),疑罪還從無呢。”陳詩羽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有些接不下去,說:“我這是經(jīng)驗總結(jié)。師父,請您重新考慮。”
“咳咳,我覺得吧。”林濤說,“師父的考慮還是很周全的。我們勘查組經(jīng)常要下基層辦案,但是和基層偵查部門之間的聯(lián)絡(luò)不夠,溝通起來也沒有那么通暢。如果有個懂偵查的同事加入我們,可以有效地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我看這位小陳同志的行頭,是個攝影發(fā)燒友吧?正好可以幫助我完成刑事攝影的工作,我騰出手來還能更好地勘查現(xiàn)場呢。”
陳詩羽的表情有所緩和,向林濤友好地點了點頭。
“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你有意見可以,但是必須保留。”師父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從商量變成了命令,“去裝備財務(wù)處申領(lǐng)辦公桌,以后她和你們一個辦公室。”
師父起身出去了,把我們幾個人留在那里。我氣鼓鼓地站著沒動。
大寶見情況已無挽回之勢,居然也迅速倒戈,拽著我說:“那個,老秦你別犟了,這陳羽毛是公大偵查系的,你就當多個保鏢好了。”
陳詩羽說:“這位同志,第一,我不是保鏢,我是有思想有知識的偵查員;第二,我叫陳詩羽,陳詩羽,記住了吧?不叫陳羽毛。”
辦公室里的氣氛從來沒有這么尷尬過。大寶打圓場失敗,陳詩羽卻只是桀驁不馴地盯著我。我也毫不遜色地盯著她,林濤正要說點兒什么,那臺好久沒響的指令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大寶一躍而起,搶過電話:“喂?幾具?”
電話那邊被問得莫名其妙:“哪兒跟哪兒啊?是勘查一組嗎?”
“是啊是啊,幾具?”
“幾句?什么幾句?我看看啊,沒幾句。”看來指揮中心來了個新手,他程式化地說,“啊,這樣,你好,龍番市公安局剛才發(fā)來請示函。今天早晨七點鐘,一名女士騎電動車經(jīng)過東高架黃口段時,發(fā)現(xiàn)橋下一名流浪漢躺在那里睡覺。她遠看流浪漢疑似身邊有血跡,走近后發(fā)現(xiàn)該流浪漢已經(jīng)死亡,身邊有大量血跡,所以報警了。市局法醫(yī)初步勘驗現(xiàn)場之后,覺得案件有疑難,要求省廳給予支援。”
從大寶扭曲的五官和攥著話筒的青筋暴露的手來看,他對這個話癆似的新手痛恨至極。
“別把電話捏碎了,現(xiàn)在買個電話不好報銷。”我被大寶的表情逗樂了。
“有命案了,咱們出發(fā)吧。”大寶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有命案那么興奮干嗎?”我說,“這可是一條命沒了啊。”
“我這不是興奮。”大寶又開始眉飛色舞起來,“我這是為我的身體著想!”
“身體?”我不知大寶所指。
大寶立即擺出招牌造型,豎起兩個手指,說:“出勘現(xiàn)場,不長痔瘡!”
“咳咳。”林濤正色道,“現(xiàn)在有女生在了,說話要注意點兒。”
收拾好現(xiàn)場勘查箱后,我們叫上駕駛員韓亮,駕車往黃口方向趕。
“以后到現(xiàn)場,一定要嚴肅。”我在搖晃著的車廂里對大寶說,“要是被人拍到你在現(xiàn)場嬉皮笑臉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夠你喝一壺的。”
“成天看尸體,總不能每天都哭喪著臉吧?多晦氣啊。”副駕駛座上的陳詩羽,木然地盯著窗外,幽幽地說,“發(fā)就發(fā),凡是通情達理的人都能理解,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法醫(yī)大多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段心路歷程:從對尸體的恐懼到對生命的悲憫,從思考人生到最終的淡然。這種淡然,不是情感的淡然,而是對生死的淡然。看破生死,才能輕松上陣,才能把自己的感官調(diào)到最佳狀態(tài),才能更加集中精力地偵破命案。有人會因為命案現(xiàn)場有法醫(yī)露出了笑臉而義憤填膺,指責法醫(yī)不懂得尊重死者。其實這個世上,還有哪個職業(yè)會比法醫(yī)更懂得尊重死者呢?
不過,這個道理被一個大學女生說出來,我倒是有些吃驚,對陳詩羽的印象頓時好了許多。我偷偷打量了她幾眼,對她的好奇更是愈來愈濃。車子仍在顛簸前行,林濤今天似乎特別積極,一路跟大寶聊著過往經(jīng)手的案件,一邊聊著一邊不經(jīng)意地瞄向副駕駛那邊。可反光鏡里,陳詩羽只是出神地望著路面,并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我暗自偷樂,不知道當慣了萬人迷的林濤,遇到這樣的對手,會是什么心情?
車子終于停在路旁,現(xiàn)場已經(jīng)圍滿了人。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群中擠過去,踏入被警戒線圍著的中心現(xiàn)場。這個現(xiàn)場位于高架橋下,粗大的水泥墩旁,鋪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舊棉被。棉被上臥著一個光膀子的男尸。
“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上蓋著一床舊棉被,覆蓋了面部。因為死者大量出血,棉被的外面已經(jīng)被血染透,所以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異常。”民警上來介紹情況。
龍番市公安局法醫(yī)科胡科長見我們走進警戒帶,脫去手套,迎了過來,說:“好久不見啊,想你們了,所以請你們過來,共同看看這個案子。”
大寶還惦記著我在車上說的話,趕緊道:“別露笑臉,人群中有相機呢。”
“死者是什么人啊?”我問,“剛?cè)氪耗兀瑲鉁剡€不高,睡覺就光著膀子了?”
“這個人的身份基本已經(jīng)弄清楚了。”胡科長說,“三十多歲,是個流浪漢,有些智障。在這一帶活動十幾年了,大家都認識他,叫他傻四。整天瘋瘋癲癲的,看到陌生的女孩子經(jīng)過,就喜歡跟過去齜牙咧嘴的,但也僅此而已,不會有太過分的動作。”
“他是怎么活下去的?”我問,“乞討?”
“他倒是不主動乞討。”胡科長說,“有時候路人見他可憐,就會丟個一塊兩塊的。他有錢就去附近買饅頭吃,沒錢就在垃圾箱里找東西吃。有時候附近的住戶也會給他一些剩飯剩菜。冬天他就在附近一個涵洞里睡覺,夏天就睡在這橋墩底下。收容所里關(guān)不住他,他每天除了睡覺,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外閑逛。”
“什么人會殺這種人?”大寶撓了撓頭,“一沒錢、二不得罪人,你說會不會是丐幫香堂搶地盤,所以殺個人立立威風?”
“我看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覺得兇手多半也是精神病。”我說。
“欸?”胡科長說,“老秦說的還真有可能對呢。龍番的確沒有什么丐幫,也不存在搶地盤的糾紛問題。我們以前處理的流浪漢被殺案,破案后大都是精神病人作案——哦,對了,這位女士是?”
“哦,新人。”我看了看陳詩羽,她對胡科長點了點頭。這姑娘膽子倒挺大,第一次到現(xiàn)場看尸體,她的情緒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胡科長遞給我們幾套勘查防護裝備,等我們迅速穿戴完畢,便帶我們走到橋墩旁,指著某處說:“你們看。”
在我們換上裝備的時候,蓋著尸體的棉被已經(jīng)被民警裝進了物證袋里。為了防止圍觀群眾拍照,民警們在傻四尸體的周圍搭起了一個簡易帳篷。只見傻四光著膀子,頸部和前胸都已經(jīng)被血跡浸染,但他頸部的一處創(chuàng)口還是清晰可見。他身邊有一件破舊的棉襖,或許是他唯一的衣物,無論春夏秋冬,全靠它來蔽體。
尸體旁邊的橋墩上,可以看到扇形的噴濺狀血跡,扇形的中點位于死者頸部上方的部位。可以看出,死者可能是處于坐位,被人割喉,然后直接仰面倒下死亡的。
但最為醒目的,是在那扇形噴濺狀血跡的旁邊,居然有三個用血寫成的大字:
“清”“道”“夫”。
“清道夫?”大寶推了推眼鏡,說,“什么意思?什么叫清道夫?和環(huán)衛(wèi)工人有關(guān)系嗎?”
“嗯,我知道的清道夫,是一種魚,專門吃其他魚的糞便。”韓亮在一旁插嘴說,“很多人在魚缸里養(yǎng)這種魚,可以省去很多清洗魚缸的麻煩。我以前也養(yǎng)過,挺好養(yǎng)的。就是……有時候它們會把魚卵一起吃掉,這就不怎么有趣了。”
韓亮是我們勘查一組的專職駕駛員,為了圓自己的制服夢,放棄了管理幾千萬資產(chǎn)的機會。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個任性的富二代。韓亮雖然學歷不高,見識卻很廣,所以他總是被邀請參加我們的勘查工作,也幫了我們不少忙。大寶經(jīng)常調(diào)侃韓亮是個無所不知的“活百度”,這次他果然又派上用場了。
一直凝神看著現(xiàn)場的陳詩羽,這時也側(cè)頭看了看韓亮,眼神有些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