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嬰兒之殤(3)
她的雙手指尖和掌腕關節(jié)都布滿了擦傷,手指指縫和長長的指甲里夾雜著一些污物。
“雖然經過了大雨的澆淋,”我說,“但是這些指縫和指甲里的污物有些令人費解,和這個穿著講究的女人的生活習慣不太相符。”
大寶推了推眼鏡,湊近了看。
我拿起寬膠帶,黏附了一些指縫和指甲里的污物,又從身邊的物證箱里拿出在現(xiàn)場提取的寬膠帶,遞給王法醫(yī),說:“你先把這個送去微量物證實驗室吧,用電子顯微鏡看一下,和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嬰兒尸體的沙堆的沙礫是不是一種成分。”
“明白了。”大寶說,“你看得還真仔細啊,這個確實是驗證她就是殺孩子的兇手的最好證據(jù)。如果確證死者周圍的環(huán)境沒有這種成分的沙礫,那么她就不可能是在死亡現(xiàn)場附近接觸到沙礫的。”
我嘆了口氣,說:“即便是比對一致,也只能說她在嬰兒尸體現(xiàn)場附近抓過沙子,不能直接確定她就是殺人兇手啊。自產自銷的案件就是這點麻煩,沒有口供作為驗證。”
重新回到尸體旁,我們開始對尸體前側的一些小損傷進行了檢驗。姜芳芳的胸口兩乳之間有一處拳頭大小的皮下出血,其余體表沒有再發(fā)現(xiàn)損傷。
“這個申俊還是比較心疼老婆的,”大寶說,“丟了孩子吵架,也沒動手。”
“這不是損傷嗎?”我指著姜芳芳胸口的損傷說,“這一處損傷,總感覺有些問題。”
“什么問題?”大寶說,“普通的皮下出血啊。”
我揮手制止大寶繼續(xù)說話,低頭想了想,走到解剖室的一角,把解剖開始時脫下的姜芳芳的衣服一件件攤在地上。
突然,一名偵查員走進了解剖室:“秦法醫(yī),我們前期調查基本結束,姜芳芳有個外遇對象,我們已經把他控制起來了。支隊長讓我來向你通報一下。”
我的目光沒有離開死者的褲子,說:“你說姜芳芳可能是被她的情人殺死的?”
偵查員一愣,說:“不不不,那不可能,姜芳芳不是跳河自殺的嗎?經過我們的調查,二十九日晚間,他沒有作案時間,但是二十八日晚上到二十九日凌晨,他沒有不在場證據(jù),所以我們懷疑孩子是被他殺的。”
我抬頭看了看偵查員說:“可是我覺得孩子是被姜芳芳殺害的。”
“殺自己的孩子?還用那么殘忍的手段?”偵查員一臉驚愕。
“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想法來衡量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想法,”我說,“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通常是精神有問題的人才能做出來。除了手上的沙礫,我們還發(fā)現(xiàn)死者的鞋子上沾滿了黃泥,她死亡的地方是沒有黃泥的,這個黃泥應該是在埋嬰兒的現(xiàn)場黏附的。”
正說著,解剖室的電話突然響了,是王法醫(yī)打來的。經過電子顯微鏡的識別,姜芳芳指甲里的沙礫和嬰兒尸體現(xiàn)場的沙堆沙礫成分同一。
“現(xiàn)在我們有個間接證據(jù)能證實孩子是被姜芳芳埋的。”我說。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別人在埋孩子,姜芳芳在那里掙扎、抵抗、挖孩子啊?”大寶有些不放心。
“姜芳芳身上沒有威逼、抵抗損傷,”我說,“所以她在生前沒有遭到控制、威逼。”
“那就好,”偵查員說,“案件自產自銷了,雖然證據(jù)還有些問題,但是我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我們得趕緊找到小女孩,她當天晚上和母親、弟弟一起出門的,所以她應該知道自己的母親埋弟弟的事情。你們說姜芳芳自殺前,會把小女孩送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會也埋了吧?五歲的小孩沒那么容易被埋吧?”
“她是間歇性精神病,還有躁狂癥。”我說,“她二十九號白天和申俊吵了架,沒動手,說明她那時候應該趨于正常了,應該不會再去殺害自己的女兒。”
“那她自殺的行為,是愧疚的行為嗎?”大寶問。
我搖了搖頭,說:“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沒有下結論說姜芳芳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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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大寶說,“你不會認為是他殺吧?用這種手段殺人很罕見啊。”
“罕見不代表沒有。”我說,“罕見是因為殺人的人不知道被害人什么時候會到高處,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最好的時機下手。但如果是很熟悉的人,有很好的借口把被害人騙到高處,又有很多機會推她高墜,那么就可以完成這個隱蔽性很高的殺人行為。”
“可是,”大寶說,“我們沒有依據(jù)啊。”
“有!”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開始就對現(xiàn)場有一些疑惑,所以才要自己下去感受一下。”我說,“首先我要問一下,你們知道姜芳芳是處于什么體位從橋上墜落的嗎?”
“那個……你這人真奇怪,”大寶說,“我剛才還問了,你說空中可能有翻滾,所以不能通過體位判斷的。”
“我是說不能通過她死亡的體位來判斷她墜落起點的體位,”我說,“但是我們有其他的辦法。”
說完,我用手指了指死者的褲子。
死者的褲子是墨藍色的棉布料子。褲子臀部至腰部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條隱約的白色痕跡。
“正是因為死者處于仰臥位的體位,后背淋不到雨,”我說,“她所在的石頭又沒有被浸泡入水里,所以這條痕跡完整地保存下來了。”
“明白了,”大寶說,“這是她靠在石橋欄桿上時褲子上黏附的欄桿的白灰。”
我笑著點了點頭。
“別扯遠了啊,我們在討論姜芳芳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大寶說。
“體位很重要。”我說,“你還記得不記得死者所處的位置和橋梁正下方的距離。”
“記得,有好幾米呢。”大寶說。
我用手指蘸了水在解剖室地面上畫著拋物線,說:“如果是自由落體,物體墜落的地點應該是墜落起始點的正下方。如果物體有個初速度,那么它的墜落路線應該是個拋物線,初始速度越快,落地點的位置離起落點的正下方越遠。”
“初中物理,”大寶不耐煩地說,“我還能不懂嗎?”
“那么,我們就把初中物理知識結合到這個案子里看,”我說,“既然死者是仰面墜落的,那么她在墜落的起始,是不可能有多快的初速度的。”
大寶恍然大悟:“對啊,我們看的自殺高墜現(xiàn)場,有很多都是落地點位置遠離起落點正下方,那是因為死者是正面有個助跑后起跳的,初始速度快。如果是仰面起跳,那么確實沒法助跑,不會有初速度,更何況有個欄桿作為阻擋物,更不會有多快的初速度了。”
“那么,為什么這個案子里的落地點距起落點正下方這么遠呢?”我問。
“別人推的!”
我點點頭,說:“那么,尸體上有沒有表現(xiàn)呢?”
大寶拿起止血鉗,指著死者胸口的皮下出血,說:“有!”
“你們,”偵查員又露出一臉驚愕的表情,“你們說她不是自殺的?”
我和大寶異口同聲:“他殺。”
“那……那會是誰干的呢?”偵查員問。
“你說呢?”我笑著說,“還能有誰呢?我最先見到申俊的時候,就覺得他的表現(xiàn)很奇怪,他對自己兒子的死亡不吃驚,對妻女的失蹤不著急,這實在不符合常理。”
“如果是他殺了人,那么他的女兒藏哪兒去了?為什么要藏?”
“我覺得吧,五歲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可能她目睹了全部案件過程,所以申俊怕她說出來。”我說,“可以去申俊的一些親戚朋友家里找找。”
偵查員點頭應允,轉身離去。
孩子是在申俊公司的一個財會人員家里找到的,當偵查員找到她的時候,她著實被嚇著了,蜷縮在床頭瑟瑟發(fā)抖。為了穩(wěn)定她的情緒,刑警支隊找了一名便裝女民警,和孩子的幼兒園老師一起,對小女孩進行了詢問。
如果早一些找到小女孩,案件可能沒有這么麻煩,和我推斷的一樣,小女孩目睹了整個案件的過程。在幼兒園老師的引導下,小女孩說出了全部的真相。
到案后的申俊并沒有做出太多的抵抗,直接交代了全部案情事實。故事終于拼湊完整了。
申俊三十五歲那年認識了姜芳芳,兩人一見鐘情結了婚,婚后一直美滿幸福,還產下一女。申俊出身農村,重男輕女,還想再要個兒子,終于在四十多歲時如愿以償。
兒子出生后,申俊把他當成自己的心頭肉一樣去呵護,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在兒子出生后不久,申俊發(fā)現(xiàn)姜芳芳有一些不正常的地方,她總是在半夜起床,走到門口的大樹旁用拳頭捶樹,有的時候甚至能捶破自己的雙手。另外,姜芳芳還總是莫名地發(fā)火,發(fā)火以后卻不承認自己的無理行為。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變了一個人?申俊被姜芳芳莫名的發(fā)脾氣和令人發(fā)毛的夢游逼到了精神瀕臨崩潰的程度,忍無可忍的他下決心把姜芳芳綁去了市精神病醫(yī)院。
結果和他預料的一樣,姜芳芳真的患上了間歇性精神分裂癥。
打擊接踵而至,在姜芳芳住院期間,申俊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竟然有段婚外情。
昔日恩愛的夫婦日益疏離,姜芳芳就像是一個越來越沉的包袱,壓得申俊喘不過氣來。
這一天,申俊去公司辦事,回來以后發(fā)現(xiàn)姜芳芳居然帶著兒子、女兒離家了。在暴雨中找了半天,申俊沒有找到娘兒仨的蹤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門口轉悠。直到二十九日上午,才看見姜芳芳帶著女兒濕漉漉地回來了。
“兒子呢?”申俊沒有看見兒子的身影,心里就像是一團火焰在燃燒。
可姜芳芳也是一臉著急,怎么也說不清楚是怎樣把兒子弄丟的。申俊見女兒一臉惶恐,找了個機會私下盤問,才發(fā)現(xiàn)那噩夢般的夜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原來那天下午姜芳芳在家待得無聊,看雨停了,便帶著兩個孩子出門散步。可是走著走著她們就迷了路。這個時候天空開始落起了雨點,找不到路的娘兒仨開始焦躁起來,可是天色漸暗,她們越著急反而越找不到回家的路。
郊區(qū)大雨的夜晚,娘兒仨走到盛世花園工地一側的垃圾場附近,依舊找不到人問路,工地的工人此時都已在位于工地最內側的工棚里睡著了。
找了個躲雨的地方,姜芳芳給兒子喂了奶,可是兒子依舊大哭大鬧。可能是累積的焦慮誘發(fā)了躁狂癥,姜芳芳二話沒說,抱著兒子走進雨里,把他塞到了坍塌了一側的沙堆中,用手扒拉著沙子把孩子埋了起來。
在幾十米外目睹了全過程的女兒被媽媽的行為徹底嚇蒙了,再也不敢哭喊一聲。犯了病的姜芳芳牽著女兒又走了很遠,直到天色發(fā)白,才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孩子丟了。
五歲的女兒又驚又怕,更記不住那個活埋了自己弟弟的地點,只好跟著媽媽回了家。
申俊知道了真相之后又氣又痛,幾乎背過氣去,在心里藏了很久的想法再次涌上心頭。
那天天色漸晚的時候,申俊提出要和姜芳芳一起去找兒子的尸體,快要被愧疚淹沒了的姜芳芳沒有理由拒絕,但提出要把女兒帶著,因為女兒有可能會記得去的路。以此為由,申俊帶著姜芳芳和女兒走到了那座石橋上,趁姜芳芳不注意,把她推下了石橋。
在得知公安機關發(fā)現(xiàn)了一個嬰兒的尸體的時候,申俊知道早晚會查到他的頭上,為了不讓女兒暴露他的行為,他做通了公司一個和他有曖昧關系的會計的工作,把女兒藏在了她家里。
“最無辜的就是這個小女孩了,看著媽媽殺了弟弟,又看著爸爸殺了媽媽,”我嘆了口氣,“她以后該怎么辦呢?”
“發(fā)生了這種事,”大寶很迷茫,“該去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