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墨家戲園的大門外張燈結彩,門前街道聚起一群看熱鬧的閑人,多是平日里習慣來戲園子聽戲喝茶的常客。</br> 人群里頭還有一些年紀輕輕的女孩,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眼含期待地看著戲園大門進進出出的人,和周圍的氣氛有些不搭。</br> 有揉著核桃的大爺起哄:“墨班主,聽說今兒個演度狐仙?我們少爺怎么愿意迂尊降貴演給這群俗人看了?哪兒買票啊?街坊們多年未見過我們少班主的小狐仙了,也是想念得不得了啊!”</br> “賣票,賣票!”一群人大聲應和,連女孩子們也跟著激動起來。</br> 時間快到六點,墨班主請來的貴客陸續(xù)來到,都是被請來喝酒聽戲的,一下子就應了那大爺口中的俗人。他們也不計較,聽而不聞地和墨班主寒暄幾句就走進園子。</br> 墨班主卻是出了一腦袋汗,生怕惹了來客不高興。只是起哄的也是戲園的老觀眾,衣食父母同樣得罪不起。墨班主只能向眾人連連賠罪:“各位實在抱歉,今天是墨家班宴請貴客有事相商,不能對外售票。改天吧,改天一定讓阿貍演上全本狐仙,讓鄉(xiāng)親們聽個過癮。”</br> “墨班主可要說話算話啊!”</br> “我們少爺可是難請得很,只怕班主這話不能兌現(xiàn)。”</br> 眾人吵吵嚷嚷不愿散去,墨班主正要想轍再勸,卻見那些年輕女孩子們突然捧著臉尖叫起來,一下子就把所有聲浪都蓋了下去。</br> “少天,少天來了!”</br> “我想聽少天唱戲呀!我還沒聽過呢!”</br> “一直聽他唱搖滾唱民謠,真想不出少天唱戲是什么樣子?!”</br> “我聽過我聽過,啊啊可是我那時候太小了,都不記得了!”</br> “怎么進去呀!”</br> 墨班主一臉懵,不知道自己這個大弟子什么時候有這么多女孩喜歡了。他從小在墨家班唱了那么多年戲也沒撈著個女朋友,出去半年倒帶了一串愛慕者回來?</br> 不管怎么樣,墨班主此刻十分感謝這群高分貝的小蜜蜂,總算把老觀眾的刁難蓋了過去。</br> 李少天沒想到粉絲追到戲班來了,只得停下匆忙的腳步,過去和粉絲們打招呼。</br> 他出去打工這半年,就在墨縣和遠點的淮州市里的一些酒吧唱歌,還組建了一支不太專業(yè)的樂隊。從小在戲班練就的功底應付一般的演出綽綽有余,漸漸竟闖出些名氣,粉絲也越來越多。</br> 魯伯背著手先走到大門前,對一臉期盼看著來路的墨班主重重地哼了一聲。</br> “你不用看了,我讓阿貍不用回來了。”</br> “什么叫不用回來了?!”墨班主一聽又驚又怒,氣得險些爆青筋,“魯伯您看看今晚這情形,您別添亂成嗎?!小竇,還不再去找!”</br> “我添亂?!我添什么亂了?!墨傳風,有你這么逼孩子的嗎?他才多大,戲班存亡的大事用得著他來扛?反正我在這一天,我就不準誰欺負阿貍!”</br> “還欺負他,誰敢欺負他?他都能上天了!”墨班主都快急哭了。</br> “師父師父,燕先生的車到了。”在街口迎客人的弟子又在這時候跑過來匯報。</br> 真是一團混亂。</br> 這位是今晚最大的貴客,墨班主一陣緊張,本來準備從容迎接貴賓的,要把墨家班最好的面貌展現(xiàn)給人看,沒想到臨到頭是這么一副不如人意的場面。</br> 他的戲園如果展現(xiàn)不出令人嘆服的價值,他拿什么跟人談判?</br> 燕凜來得很快,墨班主還來不及做些準備,他就已經(jīng)帶著陪同的老李信步行來。</br> “天哪,那個男生好帥,他是誰啊?!”李少天身后的少女發(fā)出一陣陣驚嘆。</br> 李少天眉頭微皺,復又展開,走到墨班主身邊一同迎接來人。</br> 墨班主連忙滿臉堆笑,端起作派拱了拱手:“燕先生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快里面請。”</br> 燕凜禮貌地點了點頭,視線在面前這高墻朱門的內外掃視了一圈。</br> 他打量評判的態(tài)度很明顯,甚至不在意讓別人看出來,也沒有別的客套,直接就在估量這處占地不小的老戲園值不值得姑姑的公司費些心思,在未來要建起的娛樂商圈里給它留下一席位置。m.</br> 墨班主緊緊地盯著他,希望從他的神情里看到一些滿意。</br> 只是事實讓他失望。這位能決定戲園命運的少年,仿佛對眼前極盡墨家班所能的繁華布局并沒有一絲動容。墨家班最好的一面在他眼中卻沒有關注的價值。</br> “挺有地方特色,墨班主費心了。”最后只得來這么一句客套的評價。</br> 墨班主聽得出話外之音,心里就是一涼。</br> 今晚的目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燕凜不掩飾他的輕視,直接讓他意會,也是給彼此留下情面。他是在讓他們知難而退,不需要再在酒桌上繼續(xù)糾纏哀求。</br> 墨班主腦子里嗡嗡的,還在不死心地盤算,他墨家班還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寶貝能入人的法眼?</br> 對了,戲還沒有唱。戲班當然要看戲,只要戲好看,戲班就有價值。</br> 狐仙那一出戲迷了墨縣好幾代人,現(xiàn)在外面這些擁擠的老觀眾不就是證明?!</br> 狐仙,狐仙,問題又回到了原點。那個惟一能演狐仙的不肖子,不愿意上臺!</br> 墨班主心里痛罵任性的兒子,面上還得強打精神,先將客人迎進園中,陪著燕凜跨過了高高的門檻,準備親自引他去往宴席。</br> 一道風似的身影突然從街頭卷來,藍白色的高挑少年一個跨步急停在大門外,帥氣地甩了甩頭發(fā),一臉自豪地沖著墨班主的背影道:“爸爸,我回來了。你意不意外?是不是很高興?!”</br> 清脆柔和的少年嗓音不帶一絲尖利,卻一下子蓋過所有嘈雜的分貝,以絕對主導的態(tài)勢傳入耳中。這一瞬間墨班主涼涼的心頓時回暖了,身后仿佛有一片片的桃花大肆盛開。</br> 他這輩子都沒有聽過這么美如天籟的聲音!他的兒子,怎么會這么乖,這么聽話,這么可愛!</br> 燕凜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來人。墨班主已經(jīng)由衷地笑開了花,準備向貴客引薦他的寶貝兒子。</br> “燕先生,這是犬子……”</br> 他的寶貝兒子卻沒聽他說話,似乎也沒看見他和他的貴客,一邊享受老觀眾們的追捧,一邊說出了一句足以把他打下地獄的話。</br> “不就是唱戲嗎,我就回來給那傻鳥唱一出,讓他也見見世面。”</br> ……</br> 墨班主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樣的表情把燕凜迎進宴席坐下的。從身邊弟子們擔心的模樣來看,他的面色大概是不太好。</br> 他鐵青著臉一路朝后臺走去:“那個兔崽子呢!”</br> 幾個弟子圍在他身邊又攔又勸,生怕他一生氣真把墨里打一頓。</br> 墨班主帶著一群人來到后臺換衣間,伸手推開虛掩的門扉,里面只有墨里和李少天師兄弟倆正在換衣化妝。</br> 李少天剛脫下T恤,墨里光著白得反光的膀子正在一堆衣架里找戲服。</br> 一群人圍在門口往里看,墨班主推開門就要抬腳進門開罵,門邊的大弟子卻突然一個甩手,呯地把門關上了。</br> 老舊的門板險些拍在墨班主的臉上。身后的幾個弟子面面相覷,氣氛一時有些凝固。</br> 大師哥這是要——欺師滅祖?</br> 李少天拎著T恤走了出來,又把門掩好:“阿貍在換衣服,你們等一等。”</br> 墨班主剛從被大弟子甩門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伸手撥開他。</br> “慣得他不輕!他換衣服師兄弟就不能進屋了?他有那么大腕嗎?!兔崽子,你瞧瞧你今天干的好事!墨家班就要毀在你那張嘴上了!”</br> 李少天連忙攔著,墨班主費力擠開他才得以進門。墨里已經(jīng)披著狐仙那一身銀白色的戲袍,正對著鏡子描眉畫目。</br> 墨班主的爆脾氣一發(fā)不可收拾,墨里卻不怕他,用眉筆將本就修長的眉毛又描了一遍,才轉身看向生氣的父親。</br> 振袖一甩,蔥白的手指挽起輕盈的花式,指尖輕輕一彈。空無一物的空氣就如同在那晶瑩的指尖幻化出了一蓬盛放的花朵。花朵被彈到空中,花瓣紛紛散落,未及著地又化為虛無。</br> 狡黠的眉目流轉之間,那古老戲本中正邪難辨的妖仿佛就來到了世間。</br> 墨班主頓在原地,一腔的怒氣竟有些發(fā)不出來了。</br> 少年長如鴉羽的睫毛閃了兩下,剛才的氣息突然消失無蹤。他這令人頭疼的兒子臉上又掛上討好的笑容,手指也故作撒嬌模樣地扭來扭去,對著他唱起了吳儂軟語的小調。</br> “我有一段情呀,唱唄拉吾父聽。只愿父親莫呀莫氣兒呀。我的父若是生兒氣呀,您打兒您罵兒,莫要氣傷身呀——”</br> 看著這乖巧的兒子,就算知道他是裝的,墨班主也頓時怒火全消,連一絲兒脾氣也不剩下了。</br> “你呀你呀,你就是被大家伙慣壞了。”他最后也只能一聲長嘆,“行了,別撒嬌了,我這是養(yǎng)了個閨女還是養(yǎng)個寶貝啊。快點扮上吧,等會兒你就好好唱,其他的都不用你管。”</br> 戲臺上,幾個年紀小的弟子正在扮猴戲打打鬧鬧,不遠處的酒席已經(jīng)開席,在座諸客觥籌交措,互相交識談論,卻沒有多少精力分給那張燈結彩的戲臺。</br> 即便是和墨班主有交情的幾位,也心知他做這些不過是徒勞。只是看著老友的面子,過來捧個場,幫忙敲敲邊鼓。</br> 商人逐利,墨家班根本無利可圖,誰又會為它網(wǎng)開一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