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br> 墨班主說著這話的時候,穿著他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褲子,坐在客廳里的竹制搖椅上。那是少數(shù)從老戲園帶出來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著老戲園一起灰飛煙滅了。</br> “爸爸,是不是下鄉(xiāng)的演出遇到了什么事情?”墨里問道。</br> 他還記得父親出發(fā)前的雄心壯志。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親最開心的事情。在城里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墨家班去往鄉(xiāng)下的演出,至少還有很多老爺爺老奶奶的老觀眾是認真愿意聽墨家班的戲。</br> 墨里小時候跟著戲班去過一回鄉(xiāng)下,不管天冷天熱,墨家班搭起的戲臺下面都會有很多老人家搬著自己的小板凳,饒有趣味地聽著墨家班一年來唱一回的戲。</br> 說句實話,比起沖著他來的小姑娘粉絲們,墨班主應(yīng)該是更喜歡那些老人的。他們代表著墨家班最輝煌的年代。在鄉(xiāng)下演出的時候,他可以暫時忘卻墨家班的尷尬處境,沉浸在與輝煌時期別無二致的熱鬧氛圍之中。</br> 墨班主沒有回答,輕輕晃著竹制的搖椅,墨里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不知何時已經(jīng)全白了。</br> 這個脾氣暴躁又蠻橫的父親,領(lǐng)導(dǎo)著百人規(guī)模戲班的大家長,讓所有師兄弟又敬又怕的師父,一直處處周旋、鉆營著戲班延續(xù)途徑的圓滑商人。隨著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現(xiàn)實損耗元氣——失去老戲園,觀眾流失,弟子相繼離去——在戲班日漸沒落的同時,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大班主也隨著他的戲班一同衰老了。</br> 墨里眼角有些酸澀。他還沒準(zhǔn)備好長大,為他頂起一片天地的父親卻已經(jīng)老了。</br> 還有曾經(jīng)圍繞在他身邊的師兄弟們,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分別,那些人就已經(jīng)走了。</br> 他永遠也不可能準(zhǔn)備好面對分別,他希望誰都不要走,誰都不要變,誰都不要老。</br> 墨里走到父親身邊,乖巧地在他腿邊坐下,把臉埋在父親腿上,如同小時候在老戲園的院子里那樣。那時候他陪著父親看師兄弟們操練,現(xiàn)在他的眼前只有裝修精致但空蕩蕩的小客廳。</br> “魯伯說得對,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總要往前看。”墨班主撫著兒子柔軟的發(fā)頂,長長地嘆了一聲。</br> 墨里安靜地聽著,不再發(fā)問,墨班主卻慢慢將下鄉(xiāng)演出的情況講了一遍。</br> 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大不了的事,觀眾少了,收入少了,這都是早有預(yù)料的。路過一處村莊的時候,有頑劣的孩子進了后臺,哄搶箱籠里的戲服頭面,跳到簡陋的戲臺上搗亂,故意扮著魯伯和他老伴剛剛出演的兩個角色,做出一些丑態(tài)來逗樂。</br> “不看不知道,這里有個老來俏。老太今年六十八,涂脂抹粉又戴花。”</br> 調(diào)皮的一群少年帶著天真的惡意,肆意嘲弄。</br> 戲班里沒有年輕的演員,魯伯和老伴頂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鄉(xiāng)的常規(guī)劇目,劉二姐回娘家。</br> 戲里的劉二姐新婚燕爾,嬌俏美麗,帶著新婚丈夫回娘家探親。魯嬸年輕的時候也是戲班演員,演起劉二姐來得心應(yīng)手,表演生動,唱腔也是圓融老練的,臺下的觀眾們看得津津有味,連連拍手叫好。</br> 魯嬸是個好藝人,但是在這些孩子的嘲弄聲中,魯嬸羞愧得不敢見人。</br> 墨班主帶著小竇小春兩個半大孩子追著搗亂的一幫人滿戲臺跑,搶回戲服頭面,將他們趕出后臺。鬧哄哄了一陣之后,臺下的觀眾已經(jīng)哄然散了。墨班主看著當(dāng)作后臺的簡陋木棚里,幾個花甲老人靠在箱籠上一臉疲憊,四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臉驚惶,小春陪在魯嬸身邊小聲地安慰著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br> 那一刻,墨班主臨行前的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似乎徹底被擊碎了。</br> 以為堅持傳統(tǒng)就可以留住輝煌,實在是太天真了。</br> 曾經(jīng)后臺擠滿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摩肩接踵,去到哪里演出都不怕有人搗亂。</br> 現(xiàn)在,他帶著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幾個人,開著破舊的小面包車周轉(zhuǎn)各地,到底是在干什么呢?萬一出了什么意外,他連個能幫忙的壯丁都沒有。</br> 墨班主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覺得涌現(xiàn)出一陣恐懼。</br> 制定好的演出計劃全部作廢,墨班主帶著戲班僅余的全部九名成員,馬上收拾東西回城。</br> “該散了,該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著墨里柔軟的頭發(fā),嘆息地說道。</br> 墨里已經(jīng)淚流滿面。</br> 他一直都清楚戲班早晚有關(guān)張的一天,在大師哥勸他一起為戲班努力的時候,他還說過那些清醒殘酷的預(yù)言。</br> 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到了連固執(zhí)的父親也要放棄的時候,他的清醒和殘酷都被拋到了九宵云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淚。</br> 他的清醒不過是建立在父親的堅持之上的任性。</br>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戲班關(guān)掉。”墨里眼淚汪汪地看著父親,提著任性的要求。</br> “傻孩子,怎么這么愛哭。”墨班主愛憐地捧起兒子的臉,粗糙的手指擦著那不斷流出來的眼淚,“愛哭又任性,以后怎么說媳婦?”</br> 墨班主對于關(guān)掉戲班并沒有太多傷感,他已經(jīng)盡了全力了,就算結(jié)果不盡人意,他只是有些惆悵,并不覺得難過。</br> 現(xiàn)在他反而更擔(dān)心墨里。這個兒子從小被所有人寵溺,誰都順著他,捧著他,養(yǎng)得太嬌了些。以前他有諾大一個墨家戲班傳給他,戲班里的叔伯兄弟都是他的助力,他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現(xiàn)在戲班沒了,師兄弟們散了,他沒有什么能給兒子的了。</br> 蠻橫但是護犢子的墨班主,實實在在地擔(dān)心著這個被所有人嬌寵著長大的獨子。墨班主甚至想如果是個女兒就好了,至少他可以給阿貍找一個繼續(xù)寵他把他捧在手心的人。</br> 以后娶了別人家的姑娘是要寶貝著別人的,墨班主希望兒子能快些長大。</br> 不管墨里有多不情愿,墨家班的解散已經(jīng)是提上日程的事。</br>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準(zhǔn)備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還在戲班常駐的只有小春和小竇兩個孩子,魯伯魯嬸這些老人偶爾過來搭把手。</br> 墨班主給了小春和小竇一人五千塊錢,當(dāng)作散伙費。兩個孩子初中畢業(yè)就在戲班干,頭一次拿到這么多錢,都有些受寵若驚。墨班主看著他倆,心酸地感到自己實在對不住一直跟著他的這些人。</br> 小劇場的租期也快到了,墨班主通知業(yè)主他不再租了,讓業(yè)主可以另找租戶了。</br> 魯伯又帶著老伙計們來劇場幫忙清理后臺的服裝道具,把還完好的那些收拾一下打包送到墨里家里。其他太破的只能就地扔了,墨里家也不大,實在擱不下這十幾個木箱籠。</br> 墨里也陪著一起收拾。</br> 狐仙的全套服裝頭面都是要拿走的,那是所有戲服里最新的一套,是在墨里第一次上臺前墨班主重新找人縫制打造的,只有墨里穿過。頭面上的鉆雖然不是什么值錢貨,卻晶瑩透亮,光線一照就閃著銀輝,也許被墨里穿久了,仿佛透著幾許白狐的靈氣。</br> 墨里情緒有些低沉,把那些衣服一件件疊放整齊,首飾裝進小盒子里。他整理得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將墨家班徹底解散的時刻推遲一些,再推遲一些。</br> 魯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閑不住地講古,顯然也被那些道具勾起了年輕時的回憶。</br> “當(dāng)年墨家班最興盛的時候,收了得有六百個弟子。”魯伯講得興致勃勃,“不少人家慕名把孩子送來學(xué)戲,那時候你爺爺是班主,他得看那些孩子資質(zhì)好壞,才決定收不收。那會兒還在老戲園里,人可比現(xiàn)在多多了。有一年來了一個外國的導(dǎo)演,要拍中國的文化紀(jì)錄片,縣里就請我們墨家班演出了一場度狐仙,演完了以后把那導(dǎo)演高興得呀,握著你爸爸的手直說鳥語。翻譯說他覺得狐仙太美了,這出戲也太美了。狐仙美,還用他說,都演了幾百年了。”</br> 墨里配合地笑了笑。墨家?guī)装倌陙淼拿恳蝗魏桑l能想到最后斷送在了他的手上。</br> 他一邊聽著魯伯的講古,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收拾。</br> 周飛突然從門外跑了進來。以前他在后臺就出入自由,現(xiàn)在戲班都不在了,更沒有什么顧客止步的后臺了。</br> “墨里,戲班真的要關(guān)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br> 墨里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br> 周飛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態(tài)度,抱著新買的觸屏手機走到他身邊。</br> 那一年觸屏手機剛出沒多久,貴得離譜,也只有周飛這種不把錢當(dāng)錢的暴發(fā)戶愿意買一個耍酷。手機還是靠壓感觸控的,周飛用手指甲在屏幕上咄咄咄戳得直響。</br> “你看你看,貼子里都傳開了,粉絲們都在哭嚎呢,都要等一個準(zhǔn)信。”</br> “要關(guān)了要關(guān)了,行了吧,我還要哭呢。”墨里漫不經(jīng)心地敷衍。</br> “你哭了?!”周飛扔開手機趕忙湊過來盯著他的眼睛左右觀察,墨里不耐煩地推開他。</br> “別湊我這么近,別惡心我啊。”</br> “我不是怕你難受么。”周飛現(xiàn)在對墨里一點脾氣也沒有。以前兩個人打得天翻地覆,好歹是有來有往,現(xiàn)在墨里單方面暴力,周飛卻是低三下四低聲下氣,他爸為此已經(jīng)恨鐵不成鋼許久了。可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阻止不了他兒子去跟別人的兒子大獻殷勤。</br> “墨里,你要是不想戲班關(guān)張,我?guī)湍惆。 敝茱w對著墨里拍胸脯。</br> 墨里聽得心里一動,轉(zhuǎn)頭看他:“你有辦法?”</br> 周飛被那雙漆黑的眼珠子一看,那雙注視著他的眼睛里似乎還含著希望的水光,水靈靈的,真是一雙會說話的漂亮眼睛。他整個心都飄忽忽地輕了起來。</br> “是啊,我有的是錢!你要多少?!要多少我都給你!養(yǎng)幾個你都夠了!”他豪爽地開口,滿以為會得到一個感激的擁抱,手臂里都期待得有些發(fā)癢了。</br> 沒想到那雙漂亮的眼睛突然變得兇狠起來。他和墨里打架打了十幾年,這眼神一點也不陌生。這是要動手的前奏啊。</br> 果不其實,一只拳頭唰得就搗到他臉上。周飛只來得及接住那個撲過來的身軀,手輕輕地扶住對方,臉上重重地挨了一下。</br> “唉喲!”</br> “死周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信了你的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