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天真
作/南書百城
2022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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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邊關(guān),暴雪夜。
車子拋錨。
天色濃稠如墨,白雪如撕裂的鵝絨漫天翻飛。suv停在峭壁邊,像一個小而頑固的透明盒子,散發(fā)幽幽的橙色光芒。
車內(nèi)暖氣開足。
駕駛座沒人,電臺女聲溫柔斷續(xù):
“暴雪黃色預(yù)警,預(yù)計今晚八點到明日清晨……道路濕滑,請市民出行多加小心……”
昏昧不定的燈光下,溫盞縮在副駕駛,蜷成團,一動不動。
聚精會神,盯著膝蓋上的工作電腦。
屏幕散發(fā)藍(lán)色熒光,映亮她干凈的面頰。
少女膚色瑩白,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半張臉擋在倒扣的熊耳朵帽子后,只露出一雙潮濕明亮的鹿眼,盯著代碼,很認(rèn)真地睜圓。
烏黑柔軟的長發(fā)帶一點卷,越過細(xì)瘦肩膀,隨意散落在懷中厚厚的奶白色工裝羽絨服上。
衣服太寬,她躲在里面,只小心地露出半截纖白手指來敲擊鍵盤。
額頭被熱氣熏得有些泛紅,黑色碎發(fā)軟綿綿掃在耳垂邊,整個人顯得又小又單薄。
有點毛糟糟,又乖得不像話。
像一只,不太聰明的,食草動物。
——遲千澈拉開門,回到車上時,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冷風(fēng)席卷雪花侵入,車門隨后“砰”一聲,又被反手撞上。
溫盞下意識抬頭,茫然地看過來。
帽子隨著轉(zhuǎn)頭的動作滑下去,清淺燈光自頭頂垂落,掃過她巴掌大的臉,在纖弱如瓷的頸間,拓下錯落的光影。
“雪太大,走不了,我就順手買了點東西。”
遲千澈身上攜帶著清澈的風(fēng)雪氣息,咬下手套扔在方向盤,窸窸窣窣拆開手中巨大的塑料袋,聲線平穩(wěn),“有熱牛奶,不過一路過來估計也快涼了,你先把它喝了。”
他說著,拆出個螺紋紙杯狀的東西,懸到她面前。
溫盞回過神,摘了白色耳機,伸手接過:“謝謝你。”
少女聲音很輕,尾音里帶一點天然的軟。
碰到她的手指,遲千澈微頓了下,熱氣一觸即離。
車內(nèi)暖氣嗚嗚吹,肩頭落雪開始融化,濕噠噠地反光。
他脫掉黑色防寒外套,隨手扔到后座:“我剛剛回加油站,問那邊的司機了。”
牛奶用的是隔熱紙杯,掀開蓋子之后,還挺燙的。
溫盞伸舌頭,舔舔:“然后?”
“他們說,一年到頭,栽在這條國道上的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拋錨正常,但修車得等天亮。”出去一趟,遲千澈額前黑發(fā)被雪打濕了些,落在鼻梁。
他敲開煙盒,往嘴里咬了根煙,嗓音含混:“但我估計,等天亮了,基地來找我們的人也該到了。就是——”
他停頓:“得辛苦你,在車上過個夜。”
“沒關(guān)系……”正認(rèn)真喝牛奶的溫盞睜圓眼,挺正經(jīng)地說,“我不辛苦。”
遲千澈沒說話。
天氣預(yù)報播完,他切換電臺,音樂換成首老歌,深沉婉約。
點燃了煙,他給窗戶開條縫,攥著煙伸到外頭。
高原上的風(fēng)冷得嚇人,在狹管里低咽。
半晌,他說:“你不用這么拘謹(jǐn)。”
“……”
“還叫我遲總也行。”
“……”
好一會兒,溫盞的臉,慢吞吞地?zé)饋怼?br/>
溫盞現(xiàn)在做算法。
這一行,怎么說呢,最大的好處,是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
她不喜歡社交,也不喜歡跟人講話,甚至不想跟同事一起吃午飯。
這種社恐性子,導(dǎo)致她已經(jīng)入職兩年并升職兩次了,都不知道自己隔壁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是誰。
然后,前段時間,總算知道了。
嗯……是她小時候曾經(jīng)玩得很好,但后來讀初中出國就失聯(lián)了的發(fā)小,遲千澈。
他好幾年不更新朋友圈,突然詐尸,說自己媽媽要做心臟手術(shù),求推薦北京的醫(yī)生。
溫盞社恐但人緣好,在老同學(xué)的事情上一向熱心,立刻幫他找了人。
一來二去,兩個人又重新走動起來。
遲媽媽住院,她去看望,瞥見他隨手放在桌上的工牌,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是同事啊?遲千澈,我們竟然是同事?”
遲千澈當(dāng)時,欲言又止地,投來一個無語的眼神。
然后這事兒,不知怎么,傳到了溫盞媽媽耳朵里。
溫盞母親楊女士是軍婚,也是一個催婚狂魔。
一聽說,興奮得不行:“這么巧?那你們正好趁著一起出差,趕緊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啊,這知根知底的你上哪找!”
當(dāng)時遲千澈就在她旁邊,通話內(nèi)容一字不落,聽了個全。
溫盞干笑:“我沒想……”
結(jié)果遲千澈思考片刻,竟然說:“也不是不行。”
就那瞬間,溫盞猛然發(fā)覺。
她比遲千澈小兩歲,的確也沒那么年輕了。
人好像確實到了某個年紀(jì),就會開始想要湊合,想找家世相當(dāng)?shù)娜耍ハ鄬⒕汀?br/>
荒郊野嶺,雪勢絲毫不見減小。
遲千澈見她沉默,許久,岔開話題:“你也不用有什么心理壓力,我那天就隨口一說。其實我有喜歡的人。”
溫盞慢吞吞:“啊……”
“她一直沒發(fā)現(xiàn)。”遲千澈一只手拿著煙,懸在窗外,“但是,每次見到她,我都覺得,更喜歡她了。”
窗外大雪紛揚,溫盞下巴埋回羽絨服帽子,在毛茸茸的觸感里,眨眨眼。
許久,再眨眨:“暗戀呀。”
“也不算……”
“我也有過,這種感覺。”
遲千澈手一頓。
溫盞舔舔唇:“就……好多年前。”
也是個暴雪天。
這么多年,她一直沒能忘記的,暴雪天。
當(dāng)時大雪已經(jīng)下了一整夜,天光因而顯得格外明亮。
階梯教室密不透風(fēng),暖氣開得太足,同學(xué)們都昏昏欲睡。
年級大課,溫盞遲到了,只能坐后排。
她的小少年,去得比她還晚。
課上到一半,他在年級組長喋喋不休的“不瞧瞧都幾點了才來”里,單肩背著黑色的書包,張揚地頂著側(cè)臉一道尚未結(jié)痂的、小指長的暗紅色傷口,旁若無人地穿過整間教室。
然后,不知怎么那么巧,正好就坐在了溫盞身后。
他長腿朝前伸,在她座椅上碰了一下。
青春期的男生,聲音透著惺忪沙啞,漫不經(jīng)心的,沒睡醒一樣:“不好意思啊,同學(xué)。”
溫盞無意識握緊手中的筆,聽見他的聲音,連潮濕的手心也忘記擦干。
她匆匆應(yīng)了“沒事”就立刻轉(zhuǎn)回去,一顆心跳得飛快。
明明腦子里想的都是老師講的邊塞詩,注意力卻再也沒法集中。
她聽見他朋友,有點詫異地小聲問:“你爸又怎么你了?”
好半晌,商行舟沒答。
快下課時,老師點他起來讀詩。
全年級都知道商行舟壓根不聽語文課,那天很奇怪,他竟然知道講到了哪兒。
就也沒推辭,拿著課本,聲線低啞帶點兒散漫,每個字都很清晰: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guān)。”
溫盞那支滾到桌子邊緣的中性筆,“啪嗒”一聲落了地。
就那么個瞬間,她中邪一樣,抬起頭。
透過一旁窗玻璃上蕩漾的水光,看到他影影綽綽的倒影。
室內(nèi)悶熱,空氣透浮躁。
商行舟個子很高,肩寬腿長,寸頭,面部輪廓流暢,燈光在鼻梁旁投下陰影。
他立在窗邊,藍(lán)白校服脫了,里頭只穿著件印白色骷髏的黑色連帽衛(wèi)衣,似乎絲毫不怕冷,渾身都是硬朗囂張不服輸?shù)臍庀ⅰ?br/>
外面天空灰白,室內(nèi)燈光如焚。
他就這么站著,讀詩,氣場中透出少年人獨有的桀驁堅定,連影子都是清俊的。
太美了。
溫盞想,你青春期一定有一個瞬間,就那么一眼。你看見他,再也不能將他從生命中抹去。
此后種種,他的氣息,他的話語,他踏過的山行過的河川,都成為你想要追隨的東西。
車窗外白雪呼嘯,門縫里風(fēng)聲嗚咽。
狹小空間內(nèi),短暫靜默。
“我當(dāng)時,就覺得。”溫盞輕聲,“好奇怪,人真的會反復(fù)喜歡上同一個人。”
哪怕你在他的生命中,僅僅只是一個過客。
遲千澈一根煙燃到底,掐了,扔進(jìn)煙灰缸,一點猩紅,無聲地滅在搖晃的水紋中。
他朝外頭吐口白氣,升上車窗。
轉(zhuǎn)過來,輕描淡寫地問:“是你大學(xué)那個初戀么?”
問題過于猝不及防,溫盞毫無防備,心臟好像在一瞬間遭到劇烈的擠壓。
“聽說你大學(xué)談了段戀愛。”遲千澈看她,“分手分得不太愉快,你發(fā)誓再也不見他。”
窗外風(fēng)雪大了些。
溫盞回不過勁兒,艱澀地開口:“我……”
下一秒。
一道強光車燈,忽然從轉(zhuǎn)角打來。
旁側(cè)雪白的峭壁,猛然被照亮。
溫盞微怔:“那是基地的人嗎?”
遲千澈瞇眼,拿起外套:“你坐著,我去看看。”
溫盞剛要點頭——
他頭也不回地跳下車,沖進(jìn)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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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沉重,黯淡。
大雪紛揚,幾乎將眼前的道路遮擋。
盤山公路看不見盡頭,越野車前兩道強光,像穿透萬尺深海的陽光,直直掃射出去。
越野內(nèi),沉靜無聲。
開車的男人下頜緊繃,臉色不太好看,面部輪廓極其硬朗。
隨著車子前進(jìn),映在他眉骨上的光線不斷消逝又復(fù)現(xiàn),襯得他深邃眉眼格外清晰,沉默而清雋。
暴雪肆虐,車越開越快,副駕的陶也躊躇一路。
終于忍不住:“還不高興呢?你指導(dǎo)員不是都說了,任務(wù)完成得不錯啊。余下的,那都不怪你,你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我草!”
他話沒說完,一個劇烈的急剎車。
他身體猛地前傾,又被安全帶用力拉著腹部扯回來。
視線中忽然闖入人影,商行舟眼神一緊,猛打方向盤。
輪胎用力摩擦雪地,寂靜山林中發(fā)出巨響,半個車身都被甩得橫過去,在雪地留下深深的焦黑痕跡。
天地間一片寂靜,雪還在落。
遲千澈伸手抵擋強光,越野將將被逼停在面前。
紅色車牌。
軍車?
“砰”地關(guān)上門,陶也跳下車。
分不清是敵是友,他隔著段距離,大喊:“怎么啦?背包客啊?”
“那個,我們的車壞了!”遲千澈也拉著嗓子,跟著喊,“你們方不方便捎我們一程,去鎮(zhèn)上啊!”
陶也:“啊?什么?你大點聲!”
商行舟無語望天,低罵了聲“草”,手指扶上車門內(nèi)部鎖扣。
天地冰涼,漫天大雪迎空飄飛。
遲千澈還想嘶吼,下一秒,看到一雙黑色短靴緊隨其后,也踩著越野跳下來。
短靴以上的腿修長筆直,裹在黑色長褲中,如同樹木。
逆著強光,他不能太好地視物。
仍辨別出,駕駛座下來的,是個個頭很高的男人。
動作利落,背脊筆挺,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
看不太清臉,但對方壓迫感重得驚人,明明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黑色防寒服,可僅僅站在那兒,就散發(fā)出強大的氣場。
他朝著遲千澈走過來。
卻并未靠近。
黑色短靴一步步穩(wěn)穩(wěn)踩在雪地里,直直朝著他身后的suv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遲千澈看清來人的臉——
相當(dāng)清雋的東方人面孔,五官冷峻,眉毛黑而濃密,雙眼皮褶皺很淺,薄唇緊繃著。
一道半指長的舊疤,從男人左側(cè)額角上延伸,隱沒進(jìn)他修理得很短的頭發(fā)里。
黑天之下車燈昏白,在這種光線里,男人深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仍能讓人感受到,他在刻意收斂氣場。
他的臉,有一種刀削斧鑿的銳利,以及侵略性。
商行舟在suv副駕車門前,停住腳步。
聲音低得像冰過的啤酒:“你的車?”
遲千澈亦步亦趨:“對,我……女朋友,在休息。你們是軍人嗎?”
到跟前了,才想起確認(rèn)身份。
商行舟背脊筆直,臉龐隱沒在光線明與暗的交界處,撩起眼皮瞇了下眼,有點似笑非笑地,聲線慵懶低沉:“算是。”
“你先讓她下來。”商行舟抬了抬下巴,示意,“車哪兒壞了,我看看。”
遲千澈低頭敲車門。
車上太熱,溫盞腦袋發(fā)昏。
下來時腿軟,她很小聲地,嘟嘟囔囔地嘆氣:“好奇怪,你有沒有覺得……外面也熱?”
就這么電光火石,一個瞬間。
熾烈燈光滾過女生表情喪氣的白皙臉龐,商行舟身形猛地頓住。
慢鏡頭似的,溫盞先被扶穩(wěn),走出半步,才回頭。
深沉天幕下,兩個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余光之外紛紛揚揚,車內(nèi)音響還開著,鄧麗君聲音很輕:
“風(fēng)中賞雪,霧里賞花,在你身邊路雖遠(yuǎn),未疲倦……”
溫盞愣住,心臟仿佛遭受沉悶的暴擊,她一下子喘不上氣。
無意識地攥緊羽絨服袖子邊緣,指甲刺進(jìn)手心。
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天地間大雪飄揚,商行舟眼瞳漆黑,目光明銳,隔著山長水遠(yuǎn)的距離,無聲地同她對視。
雪花迅速在他肩膀堆積薄薄一層。
下一秒,他平淡地移開。
遲千澈從后備箱拎出工具:“發(fā)動機有問題,你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
心頭沒來由涌起煩躁。
商行舟下意識伸手進(jìn)口袋,想摸煙盒,想起這衣服里沒有。
他臉龐隱在暗處,唇角意味不明地一扯。
也沒再開口,手肘隨意朝旁一撐,車門不容置喙地關(guān)上,霍然一聲響。
“別修了。”
男人穿黑色防寒服,褲腿扎進(jìn)短靴,身形格外頎長,周身透野性。
他轉(zhuǎn)開視線,聲音冷淡,并不是要商量的語氣:“上我的車。”
“怎么?”遲千澈沒懂,“修不好嗎?我這兒有工……”
“你女朋友高反。”車光在商行舟眼底滾起一層灰影,他陡然生出點不耐煩的戾氣,挑釁似的,一字一頓問,“你看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倆月沒開文了,關(guān)于晉江的一切,都!好!陌!生!
……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