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曹烽從火車站擠出來,背著掉色的迷彩軍用包,扛著一蛇皮口袋外加提著一塑料桶的土特產(chǎn),曬得古銅的臉上淌著晶瑩的汗珠。他自幼干慣農(nóng)活,砍柴狩獵無一不精,力氣很大,提著這么多東西毫不費勁,隨著出站的人流一起,穿越地下通道拾級而上。</br> 陽光從出站口照耀而下,曹烽抬起結(jié)實的胳膊擦了把汗,漆黑的眼睛望著光明——他是第一次來大城市。</br> 火車站出站口站著許多舉著姓名牌接人的,他把包放在地上,四處張望。有個大媽給曹烽發(fā)了張小卡片:“大哥,住宿按摩要不要?”</br> 他擺擺手,一副為難的模樣拒絕,大媽卻還是纏著他,擠眉弄眼地說有美女陪,曹烽滿是汗珠的臉上有些不自在的紅,手足無措地搖頭,這時,他忽然眺望到人群中一個穿西裝的瘦青年,對方戴眼鏡、穿皮鞋、打領(lǐng)帶,潔凈得一塵不染,看起來是個“上流社會”。</br> 青年手里高舉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兩個字:曹烽。</br> 終于找到人了,曹烽喜出望外、大步朝他走去,在青年面前局促不安地站定:“段先生……您、您好。”</br> 這句話他在火車上練習過無數(shù)次,但還是不夠標準,口音濃重。他會寫很多漢語字,可仿佛缺乏模仿語言的天賦,怎么也說不好。</br> 小張拿起照片對照了一眼,黑皮膚,白牙齒,挺俊的眉眼,自然卷。上身是青得發(fā)黑的布衣,下著直筒大管青布褲,這種裝束,一看便知是寨子里來的少數(shù)民族。</br> “你就是曹烽?”就是沒想到這么高,他還得仰頭看。</br> “我是。”曹烽局促地放下東西,擦了擦手心的汗,“我是曹烽,段、段先生您好。”</br> “我是段行長的司機,我姓張,行長在開會,讓我來接你。”小張用腳尖輕輕踢了一下地上的蛇皮口袋,眼睛瞥著塑料桶,“你帶了這么多東西?”</br> “這些都是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土特產(chǎn)。”曹烽意識到這個人不是一直資助他的段述民,猶豫了下,叫他,“張哥。”</br> 這個稱呼很受用,小張說:“你怎么這么遲才出來?”他原想幫曹烽提個東西,一看他汗流浹背的模樣,背包又臟又破,就沒伸手。</br> “對不起,我找不到位置,有點迷路。”曹烽低著頭道歉,汗水滴到干燥的地面上。</br> 他去過最大的地方就是縣城,從沒來過像臨州這樣摩登的大城市。</br> 小張打開后備箱,把東西給他塞進去,客客氣氣地說:“小少爺快放學了,我還得趕去學校去接他,你的書包。”小張朝他伸手,示意他把書包放后備箱里。</br> 遲疑了秒,曹烽把書包放在了后備箱里,他看著這輛黑色的汽車,黑色的漆锃亮,像鏡子一樣的反著光,很氣派。</br> 小張拉開車門坐上車,他平時會給段述民、段語澈,還有段語澈的同學開車門,但這個曹烽,他還不至于。</br> 曹烽站在車旁沒動,他從沒坐過這樣的車,不好意思用手去碰,更不好意思坐進去,怕弄臟了。</br> 小張搖下車窗,有些好笑地道:“愣著做什么,快上車!”</br> “好、好的。”曹烽窘迫地照做,很拘謹?shù)刈谲嚿希嚴镩_著空調(diào),冷氣吹得人很舒服,座椅也是,真皮質(zhì)感,他不敢靠上去,生怕已經(jīng)浸透后背的汗水弄臟車子,他坐得筆直,頭挨著車頂,一動也不敢動。</br> 小張從后視鏡里打量他的樣子。</br> 完全就是個鄉(xiāng)下人,大山里出來的,土的不能再土的那種,皮膚黝黑,眼睛憧憬地看著窗外。大概是從沒見過這么高的樓,這么漂亮的街道,眼里充滿明亮的光。</br> 段述民資助了很多學生。</br> 他是臨州市廣商銀行分行行長,如今金融機構(gòu)也在響應上面的號召,探索金融扶貧的路徑。但在他資助的那些貧困生里,聽說這個曹烽是成績最好的那個,而且每年都會給段述民寫信致謝。</br> 不知道該說純樸還是心機深。</br> 小張看著他那雙黑色眼睛,手機響起,他接起電話:“段行長。”</br> 后座的曹烽立刻緊繃了身體。</br> “嗯,是,接到了……”小張手打著方向盤,“現(xiàn)在正開去學校接小澈少爺。”</br> 段述民說:“學校說他沒參加體檢接種疫苗,早上點了個到就沒人了,老師現(xiàn)在正到處找人。”</br> 小張訝異地張大了嘴。</br> 這小祖宗,果真是在國外野慣了,前兩天就不軍訓,這才開學幾天啊,就這么逃課?</br> 段述民惱火地說:“打電話也不接!我估計他在附近哪個網(wǎng)吧上網(wǎng),你先去找找看,找不到我再給派出所打電話。”</br> 車子開到學校,小張把車停下,熄火,看了眼曹烽。</br> 曹烽抓了抓頭發(fā),頭皮屑飄在空氣里:“張哥,我跟你一起去找吧。”</br> “算了,你不認識……”</br> “我跑得快,兩個人找起來快一點。”</br> 小張遲疑了下,看他那副執(zhí)著的模樣,道:“這樣,我給你看小少爺?shù)恼掌L得好看,很白,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差不多這么高,一米七七的樣子。”他一邊比劃高度,一邊打開手機,翻出一張段語澈初中的照片,還戴著紅領(lǐng)巾。</br> 曹烽定定地看著照片。如他所言,這個小少爺長得很好看,眉眼精致得像畫一樣,笑起來露出酒窩,雖然還未長開,但已經(jīng)可以想象等他長大后會有多么受歡迎。</br> 兩人進了一個網(wǎng)吧,小張問網(wǎng)管打聽:“有沒有外國語的學生來這里上網(wǎng)的?”</br> 網(wǎng)管吐出瓜子皮,懶散地說:“就這么多機子,你自己找找。”</br> 網(wǎng)吧足有上百臺機子,黑色的窗簾緊閉,環(huán)境幽暗,煙味彌漫在這個困頓的空間里,有不少上網(wǎng)的人,看著都還沒成年的模樣,還有人穿著校服。</br> 曹烽也常去網(wǎng)吧,但在他們縣城,黑網(wǎng)吧都很小,一個小時一塊錢,擠擠挨挨的十臺電腦嗡嗡待機,烏煙瘴氣。</br> 小張說:“你找這邊,我找那邊,多注意穿藍色校服的學生。”</br> 找了一圈,兩人一無所獲,又去了另一個網(wǎng)吧,還是沒人。</br> 小張已經(jīng)開始焦急了,把自己的電話寫給曹烽:“我們分頭行動,你別走丟了,如果見到小少爺,你就給我打電話。”</br> 小張去了另一家網(wǎng)吧,曹烽則去了學校門口。學校對門是幾家挨在一起的文具店,旁邊是面館、早餐店、奶茶店……撲鼻的香味彌漫開來。</br> 實驗外國語已經(jīng)到了下午放學的點,穿著校服的學生一波一波地涌出來。</br> 這么多的學生,曹烽一時眼花繚亂,同時強烈地感到格格不入,來的時候,他穿著洗干凈的衣服褲子,連腳趾縫和后跟都搓得很干凈,但在悶熱的火車上捂了三十個小時,流了大量的汗也沒洗澡,身上什么味兒都有。</br> 他不近視,能看得很遠。開學季,文具店里學生很多,曹烽走進一家看了看,老板立刻警惕地看著他,就好像他是什么小偷一樣,問他買什么。</br> “我……隨便看看。”曹烽看見了貨架上各式各樣的筆記本、文具袋、筆,還有玩具,圖案都很漂亮,看著很時髦,都是從沒見過的款式。幾個學生正議論著哪個更好看。</br> 來之前,他就知道段先生家里有個兒子,比自己小幾歲,所以曹烽特意給他準備了禮物。</br> 但一進這家文具店,他立刻感覺到自己的禮物似乎有些拿不出手,弟弟不會喜歡的。他的目光從光鮮亮麗的文具和玩具上,移到冰柜,里面是各種他沒見過也沒嘗過的飲料,他舔了舔干燥的嘴皮,看見一個學生從里面拿了一瓶橙汁飲料,遞給老板三塊錢。</br> 曹烽忍住了喝水的欲`-望。</br> 放□□堪比從火車上下來那會兒,學生們蜂擁而至,但全都不約而同地小心避開了曹烽,那些隱秘的視線被他注意到了,他自卑又敏感——那是一種看待臭水溝老鼠的目光。</br> 老板一看他居然影響了自己的生意,立刻揮手趕客:“去去去!你不買東西不要打擾我做生意。”</br> 曹烽當即羞愧難當?shù)卣f:“對不起。”</br> 從文具店出去,然后去下一家店繼續(xù)找,他搜索得很仔細,沿著街道尋了很久,經(jīng)過一家快餐店時,忽地停住了腳步。</br> 漂亮的少年靠著點餐臺,黑發(fā)柔順,露出耳朵,白衣長褲,腳上穿一雙潔白的襪子、蹬著名牌運動鞋。服務員遞給他一個蛋卷冰淇淋,他笑著跟人說謝謝,笑起來眼睛會彎,琥珀色的瞳孔干凈又溫暖,和照片上一樣。</br> 少年舔著甜筒,朝店外走來,抬眼間注意到外面站著的曹烽。</br> 洗的發(fā)白破洞的黑布鞋,像是穿著走過了萬里長征,衣服洗得發(fā)皺,破舊得如同剛從垃圾堆里撿來似的,臉上冒出綿密的熱汗,嘴皮很干很干,看著渴壞了,也餓壞了。</br> “喂,你別盯著看。”周澤亮瞅見男生精壯的小臂肌肉和高大的個頭,也有些發(fā)怵,低聲對段語澈說,“少數(shù)民族的,很野蠻的。”</br> “哦。”段語澈近來對“少數(shù)民族”這個詞有些敏感,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這個男生還是盯著自己,黑色眼睛里是一種相當執(zhí)拗而純凈的目光。</br> 他看了男人一眼,把剛找的零錢拿出來,和一包衛(wèi)生紙,一起遞給這個皮膚黝黑的少數(shù)民族,不在意地說:“喏,冰淇淋三塊五,你可以進去買。”</br> 少年清澈的聲音入耳,曹烽愣住了。</br> “拿著吧。”段語澈舔了口甜筒,嘴角多了一圈白色的冰淇淋漬。</br> 曹烽沒接。</br> 看著他做好事,周澤亮直接把他拉走,眼里露出不高興:“小心乞丐纏上你。”</br> “我不是……”曹烽剛想解釋自己不是乞丐,就注意到了快餐店的玻璃反光,說句不好聽的,自己也就比乞丐看起來干凈一點。</br> 而眼前的少年,是曹烽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