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
威遠伯府的花廳臨著一片荷花池,如今夏末初秋,殘荷凋敗,再加上崔婉的尸體是在荷花汀被發(fā)現(xiàn),趙雨眠命人將那側(cè)窗扇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
聽聞謝星闌帶人來了,她們在門口相迎,但遠遠地,二人眉頭同時皺了起來。
簡芳菲問:“那是云陽縣主?”
趙雨眠點頭,“是她,她怎么和謝星闌碰上了?”
待一行人走到近前,趙雨眠發(fā)現(xiàn)兄長面色不甚好看,她不好細(xì)問,直將人迎進了廳內(nèi)。
剛落座,謝星闌開門見山道:“薛銘死了,你們可知道?”
“知道了。”趙雨眠嘆道:“昨日下午知曉的,他是因何而死?”
謝星闌仔細(xì)看著他們幾人神色,坦然道:“表面看著是自殺,還留了遺書,但實際上,遺書是兇手模仿他的字跡所留,他是被人謀害?!?br />
趙家兄妹和簡芳菲早有所料,但得了肯定,神色還是嚴(yán)峻起來,趙望舒道:“婉兒先被害,薛銘又被殺,你今日是要問什么?”
“前夜歸府后,你們都可曾出門?”
趙雨眠搖頭,“我前夜回府便覺不適,還請了大夫來探病,到現(xiàn)在也沒踏出府門一步?!?br />
趙雨眠今年十六歲,生得清妍秀美,此刻三分病態(tài),嬌弱惹憐,看著也不似能逞兇作惡的模樣,簡芳菲接著道:“我那夜回家也并未出門,直到午間宮中來人便入了宮?!?br />
謝星闌早知如此,又見她二人神色如常,并無遮掩之意,便開口問道:“你們可知崔婉和薛銘之間有何古怪?”
趙望舒揚眉,趙雨眠遲疑道:“你是說,婉兒和薛銘是否生過私情?”
謝星闌頷首,又敏銳地看著她和簡芳菲,“你們二人與崔婉走的極近,她若有何閨中之事,必定也會與你們二人說,且你們常在一處小聚,總不至于毫不知情?!?br />
趙雨眠去看簡芳菲,簡芳菲兀自沉思著,她比趙雨眠年長兩歲,今年已經(jīng)十八,行事自然也要成熟穩(wěn)重許多,不多時,她看著謝星闌道:“此事與案子關(guān)系重大?”
謝星闌應(yīng)是,簡芳菲便道:“其實此事不好多說,畢竟死者為大,只是剛好是他們二人出事,我想來也覺古怪,他們有幾分私情我不確定,但婉兒待他與待旁人是不同的,三年前,同樣是秋夕節(jié),婉兒曾贈給薛銘一只香袋,此事只有我和雨眠知道。”
“雖說逢年過節(jié)大家互贈禮物也算尋常,可香袋這等貼身之物,還是頗為忌諱的,畢竟京城世家之中,也出過類似壞女子名節(jié)的事,并且,我知道婉兒不想嫁去淮南郡王府,當(dāng)時我和雨眠曾私下說起過此事,但最終,我們決定閉口不提?!?br />
趙雨眠和簡芳菲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但她二人并無曝光的打算,且她們沒有理由去謀害薛銘,謝星闌只覺這案子疑竇難解,這時,一旁的秦纓問道:“那你們可知道,薛銘可曾與旁人結(jié)仇?尤其是當(dāng)夜赴宴之人?!?br />
趙雨眠擰眉,“薛銘性子溫文,并未見過他與誰不快?!?br />
趙望舒在旁道:“不錯,我也不曾見過,薛氏家風(fēng)清正,薛銘也是一脈相承,他平時極有禮數(shù),便是與人不快,也頗為寬宏大量?!?br />
秦纓擰眉,崔婉與薛銘有私情,該緊張的應(yīng)是他們,薛銘謀害崔婉尚有動機,那兇手為何要殺薛銘?而兇手留下那樣一份遺書,明顯不僅想要薛銘的性命,更要讓他們的私情公之于眾……
電光火石間,秦纓腦海中冒出一念,然而她還未抓住,那念頭便一閃而逝,她心底空落落的,再仔細(xì)回想,卻又進了迷霧林一般找不到方向。
“薛氏家風(fēng)清正,不過按我們目前查到的來看,薛銘可算不上清正?!?br />
謝星闌語帶輕嘲,他看不慣這些公侯世家總將家風(fēng)掛在嘴上,日日宣揚自己詩書禮儀傳家,仿佛忠孝仁義刻入骨髓,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外表越是簪纓錦繡,內(nèi)里越是見不得人的爛事一堆。
趙望舒三人皆無言以對,畢竟崔婉早有婚約,卻還與薛銘牽扯不清,別的不說,單論薛銘收下她香袋,這二人也皆算不顧禮義廉恥之輩,眼下面對謝星闌的嘲弄,他們不僅沒辦法反駁,還得盡早割席為妙。
謝星闌見問不出更有用的線索,便不打算久留,他告辭,秦纓也一并離開。
見此景趙雨眠一臉不解,去問趙望舒,趙望舒古怪地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剛才我差點失手傷了秦纓,謝星闌氣的不輕,幾乎要與我拔刀動手,他好似頗為在意秦纓。”
簡芳菲匪夷所思:“可秦纓喜歡的不是慕之嗎?此前謝星闌參了長清侯府一本,秦纓還跑去太后面前告謝星闌的狀,怎么一轉(zhuǎn)眼兩人這般和契了?”
趙家兄妹面面相覷,沒人知道答案。
離開威遠伯府,謝星闌還對片刻前的意外心有余悸,從正月到現(xiàn)在,就算他提前洞悉,卻也無法改變?nèi)魏问碌倪M程,他似一頭困獸,不惜一切地蠻橫沖撞,可結(jié)果除了讓自己頭破血流之外,仍只能按照天意,傀儡般走向既定的結(jié)局。
前世的他醉心權(quán)力之爭,為了請功,早早領(lǐng)了文州貪墨的案子督辦,等他回到京城,只知陸氏被抄家,陸家長女已下獄,彼時他對御醫(yī)之家并未放在心上,卻記得數(shù)日后,云陽縣主之死令臨川侯和太后悲痛欲絕。
此番只是他不想再走老路,才帶人去忠遠伯府作壁上觀,可沒想到,陸家長女竟在案發(fā)當(dāng)夜便撇清了關(guān)系,而案發(fā)第二日,本該活到七年之后的薛銘,竟慘死在了青羊觀中,在涉案的這么多人里,這位云陽縣主起了關(guān)鍵作用。
他本想著陸柔嘉和薛銘的命運變了,秦纓多半也能逃過死局,可剛才的意外,卻讓他的心高高的提了起來。
他翻身上馬,下意識催馬行在秦纓馬車一側(cè),車內(nèi)秦纓聽見動靜,掀簾問:“謝欽使有何交代?”
謝星闌沒有交代,但見秦纓誤會,他不動聲色道:“崔婉和薛銘有私情當(dāng)是真的,他們自以為掩飾的極好,可這些往來多的人,仍然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吳舒月、簡芳菲、趙雨眠三人知道,那必定還有其他人知曉,只是找不到動機,這案子便難破?!?br />
秦纓頷首,又凝眸道:“兇手并非沖動作案,必定是有何隱秘我們還未查到,眼下并無指向,依我看,不如還是從案子最根本之地入手?!?br />
謝星闌望著她,“何為根本?”
秦纓道:“死者尸體,案發(fā)現(xiàn)場,以及兇器?!?br />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案發(fā)之初要查問的,謝星闌道:“青羊觀荒僻雜亂,難以確定現(xiàn)場哪些痕跡是兇手留下,那迷香雖然上等,但并不難采買,那把割斷薛銘手腕的匕首,也頗為常見,至于尸體,死因和死亡時辰已經(jīng)確定,也并無確定兇手身份的線索?!?br />
秦纓這時忽然道:“青羊觀線索不多,但忠遠伯府呢?并且,薛銘殺了崔婉,那殺薛銘的兇手當(dāng)時在做什么?且兇手在看到崔婉身死之后,選擇第一時間殺了薛銘,倘若她知道二人私情,且還想將其公之于眾壞二人名聲,那為何不讓薛銘活著?”
見謝星闌聽得還算專注,秦纓福至心靈地道:“薛銘活著,眼看著自己名聲盡毀,受各方鄙夷唾棄,豈非更為痛苦?但兇手非要當(dāng)夜便殺了他,兇手根本是為了——”
“為了找替罪之人!”
謝星闌反應(yīng)極快,“兇手用寫遺書的手法,讓薛銘承認(rèn)殺了崔婉,再加上兇手布置了自殺的案發(fā)現(xiàn)場,便是打算讓薛銘承擔(dān)一切,讓此案就此了結(jié)。”
他看著秦纓,瞳底微光明滅,如今案情錯綜,薛銘與崔婉的私情一葉障目,叫人下意識以為是薛銘殺了崔婉滅口,可若將一切聯(lián)系起來,自然叫人懷疑兇手目的。
謝星闌再度驚訝秦纓如此敏銳,又道:“我本還想過薛銘殺了崔婉,兇手又殺了薛銘,是否存在為崔婉報仇的可能,但若是如此,兇手不該將二人私情爆出連崔婉的身后名也毀了。因此,很可能是同一兇手連殺了崔婉與薛銘兩人,又將私情寫在遺書之中,兇手對這兩人皆懷憎恨?!?br />
秦纓難得露出好顏色,謝星闌脾性變得再多,心智卻仍是極佳,她頷首道:“因此,崔婉遇害之地,包括整個忠遠伯府,還要再查為上,并且此案的關(guān)竅,當(dāng)與他二人私情難分干系,會否有人暗自喜歡她們其中一個,卻不想發(fā)現(xiàn)她二人早生私情,于是因愛生恨一同報復(fù)?”
謝星闌略作沉吟,招手叫來了謝堅一番吩咐,秦纓見狀放下簾絡(luò),可等謝堅走了,謝星闌仍然行在馬車之外,好似個護衛(wèi)一般。
秦纓一時想到了早前謝星闌替她擋箭的情形,感激之余,又覺得謝星闌也并非那般不擇手段,若今日眼睜睜地看著趙望舒射殺了她,那整個威遠伯府必定大難臨頭,但他還是出手救了她。
想到此處,秦纓忍不住掀簾看了一眼,馬背上的謝星闌身披金烏,英武俊逸,儀姿斐絕,她根本想不出他滿身血污慘死在凜冬雪地的模樣。
……
待回到忠遠伯府,秦纓與謝星闌一起到了映月湖。
謝星闌叫來翊衛(wèi)搜查整個映月湖畔,又令其他人將全府上下所有人都排查問訊一遍,秦纓見這是個浩繁活計,便自顧自進了假山東側(cè)的洞口。
沈珞在前打著燈籠,忍不住問道:“縣主進來是要找什么?”
秦纓道:“也不找什么,就看看這洞內(nèi)到底多難走?!?br />
白鴛輕聲道:“您可真是不怕,這后面出口可是死過人的,并且,您覺不覺得,這山洞內(nèi)陰風(fēng)陣陣的?”
燈籠在行止間微晃,三人落在石壁上的影子也跟著搖來晃去,伴著呼呼風(fēng)聲,莫名有幾分悚然之感。
秦纓失笑,“不是陰風(fēng),是底下有一條排水的暗渠,因此吹來的風(fēng)比外頭更冷,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造出這樣的洞府,各處也沒個標(biāo)識,頭次進來的多半要小半個時辰才能尋到出路?!?br />
假山小道好似迷宮,再加上起伏不平,秦纓走的頗為艱難,她邊走邊回憶當(dāng)夜眾人的證詞,不知不覺在洞內(nèi)走了兩炷香。
正當(dāng)她懷疑自己迷路了之時,一道遙遠的呼聲從入洞方向傳了過來。
沈珞側(cè)耳片刻:“縣主,好似是謝欽使在叫您?!庇致犉蹋⒌闪隧?,“他直呼您的名諱?!?br />
秦纓耳力不比他,只聽見模糊的聲響,她干笑了一下,“叫就叫吧,他本來也沒多敬著我?!?br />
不僅不敬著,他惱恨的就是她們這些皇親國戚,說話間,又幾道聲音從遠處而來,秦纓這下聽清了,忙道:“在東邊,咱們過去——”
她循著聲音來處而去,但繞了兩條岔道后,反而有些迷失方向,正當(dāng)她唏噓這迷宮難出之時,身后卻傳來冷冷一聲。
“秦纓!”
秦纓詫然轉(zhuǎn)身,竟意外對上謝星闌怒意氤氳的眸子,她話還未出口,便見他沉著臉大步上前,“你自己亂跑什么?”
秦纓“啊”了一聲,“這怎算亂跑?”
謝星闌還未說話,那小道內(nèi)又閃出一道身影,謝堅氣喘吁吁地追著謝星闌而來,卻被遠遠甩在后面,見他們大眼瞪小眼的,他道:“公子總算找到縣主了!奇怪了,剛才明明聽見縣主她們離得很近,誰知繞了這半天?!?br />
秦纓只去看謝星闌,“是不是從府內(nèi)仆從那里問出什么了?”
“沒問出什么,是你不該……”
謝星闌本想說“你不該離開我的視線”,可望著她黑白分明的清幽眼瞳,他話鋒一轉(zhuǎn)道:“你不該私自進來。”
秦纓愕然,此處是案發(fā)現(xiàn)場,他應(yīng)該知道她進來是為了搜尋線索,她哭笑不得,“合著你怕我單獨行動誤了你的事?”
秦纓無奈極了,如今案子繞回了原處,但謝星闌不去盯著府內(nèi)眾人的證供,竟還疑上了她,見他不語,秦纓似笑非笑道:“你若真覺得不放心,不如派個人跟著監(jiān)視我好了。”
這是氣話,但她萬萬沒想到,謝星闌想都不想便指向身邊之人,“行,那我派他?!?br />
謝堅和秦纓同時瞪大了眸子。
秦纓咬牙:“你還真派!”
謝堅苦澀:“公子,小人做錯什么了……”
謝星闌面無表情地看著秦纓,一看便沒有商量的余地,秦纓深吸幾口氣,又將白日謝星闌為她擋箭的情形回憶了數(shù)遍,這才將惱意強按下去。
她笑著道:“謝欽使不怕麻煩,我也無謂?!?br />
謝星闌點了點頭,似乎有些滿意,而后撂下一句“走這邊”便轉(zhuǎn)身而去,秦纓憤憤不平地跟在他身后,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便出了假山。
此刻已是日暮西山,伯府上下包括崔涵在內(nèi),都被翊衛(wèi)仔仔細(xì)細(xì)地查問著,從午間飲宴開始,到晚上案發(fā)之后,所見所聞,一事不落地細(xì)說,期間翊衛(wèi)但凡覺得何處古怪,還要問清楚前后因果。
這問供十分繁瑣,光是筆墨都要費上不少,待夜幕初臨時,從朝暮閣到前院的花廳皆是問供之所,一份份證供送到謝星闌跟前,浩如煙海的證詞中,有用的線索卻寥寥無幾。
眼看著時辰漸晚,秦纓心知秦璋掛念她歸家,也不打算在此久耗,戌時過半便提出告辭,謝星闌沒說什么,卻指使謝堅連她歸家也要跟著。
秦纓坐上馬車,掀簾朝外看了片刻,喃喃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派人護送咱們回家,一個人的性情怎能變化如此之大?”
白鴛也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龍翊衛(wèi)中的幾位欽察使名聲都不太好,從前也就罷了,這半年來他行事無忌,外面都說他把他父親那奸惡之性學(xué)了個十成十,奴婢不明您為何要查案,您若不蹚這渾水,咱們便無需與他打照面了。”
秦纓哪能解釋,一時懶得去想謝星闌這古怪行徑,路上閉目養(yǎng)神作罷。
待行至臨川侯府外,秦纓還未下馬車,沈珞先開了口,“縣主,有人——”
秦纓狐疑地掀簾,目之所及是一道窈窕身影。
竟是陸柔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