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榮譽與價值
陳慶之一戰(zhàn)立威, 然而滎陽城的危機遠遠沒有解決。
滎陽城的情況和元鑒把守的睢陽不同, 元鑒及其副將丘大千曾多次輸給陳慶之, 然便有了畏懼心理, 而派來援助的濟陰王和羽林軍公認的不靠譜, 援軍基本沒有指望, 所以睢陽攻克后并沒有太多波折, 元鑒降服了北海王,也一直聽從陳慶之的命令。
而滎陽的守將長期鎮(zhèn)守此處, 極得人望, 朝中又派了左仆『射』和朝中官員親自來指揮作戰(zhàn), 雖然這位左仆『射』已死,兩名大將也被俘,但滎陽未必沒有存著朝廷援兵一來便被收服的心思。
何況滎陽剛克,陳慶之一面要提防滎陽的原守軍嘩變, 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監(jiān)視并控制這些士卒,一面又不得不繼續(xù)任用滎陽的守軍繼續(xù)修繕城墻、準備防守的物資,如何把握這個度就很棘手。
除此之外, 雖然白袍軍連番大捷,但戰(zhàn)馬和士卒都因此受到了比之前嚴重的傷勢, 還能夠繼續(xù)作戰(zhàn)的不足五千人,剩下的必須至少休息十左右才能恢復(fù)正常行動。
至少半月之內(nèi),如果再有大戰(zhàn), 就得靠睢陽和滎陽的守軍了。
這實在不算個好消息, 戰(zhàn)斗力大損的白袍軍等于廢掉了陳慶之的一臂, 而他們接下來還要攻克虎牢、軒轅兩關(guān)才能進入洛陽,如今滎陽和睢陽的士卒互相牽制尚且力有不逮,更別立刻積極面對應(yīng)戰(zhàn)了。
正因為這種種的理由,陳慶之一口回絕了元鑒關(guān)于讓元冠受立刻趕往滎陽鎮(zhèn)守的請求。
滎陽現(xiàn)在并不安穩(wěn),陳慶之也沒有余力分兵去保護元冠受,現(xiàn)在做好的決定即使讓他在穩(wěn)固的后方待著,即使急著來立威也不是現(xiàn)在這時候,現(xiàn)在過來不是坐鎮(zhèn),是來送死的。
“除了爾朱吐沫兒那種有勇無謀只想著爭功的,其余幾路的援軍并不會那么不智,怕是做著以逸待勞等待大軍齊聚再發(fā)動總攻的準備,現(xiàn)在我們的形勢不容樂觀啊……”
已經(jīng)對陳慶之徹底心悅誠服的元鑒憂心忡忡,“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和之前的滎陽一樣,我們也沒有了守城的物資。”
“不,我們的問題比之前的滎陽還要艱巨。”
陳慶之嘆息,“這里畢竟是魏國的國土,無論是守將下令拆屋子還是征收富戶的火油等物資,并不會引起太大的動『亂』。但我們是新磕敵軍,又是梁人,滎陽人本就對我們充滿敵視,若我們現(xiàn)在去拆房子得柴薪、搶富戶的火油膏脂,只怕等不到明,城內(nèi)先要出事。”
也就是等明敵饒援軍到了,他們將會面臨比之前的滎陽守軍更窘迫的局面。
可要不倚靠滎陽城之險,他們又哪里能有和十幾萬大軍對陣的底氣?
聽聞一向神機妙算的陳慶之都坦言局面艱巨,元鑒心中越發(fā)忐忑,甚至有點后悔上錯了船。
“佛念,你那邊有消息沒有?”
在一片沉默之后,陳慶之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問起了馬文才。
馬文才正在翻看滎陽城守送來的戶籍黃冊和庫存糧草的冊簿,聞言從手中的案牘中抬起了頭,“嗯”了一聲。
“嗯?”
他明白過來陳慶之問什么,搖搖頭,“并沒有消息傳回來,但現(xiàn)在沒有消息傳回來才是好事。如果有消息回來,就明遇到了麻煩。”
“雖我對你一向放心,但畢竟事關(guān)幾萬饒『性』命,我雖然還能穩(wěn)得住,卻仍不免還是會胡思『亂』想……”
陳慶之自嘲道:“到底,我的定力還是不如佛念你啊。”
“先生,有些事,既然已經(jīng)盡了人力,剩下的就只能聽命了。”馬文才看完滎陽的糧草儲備,心中定了不少,表情也很坦然。
“何況我對花夭有信心,她既然應(yīng)下來,就明此事問題不大。”
兩人打啞謎似的了半,一旁聽著的元鑒滿臉『迷』茫,沒一會兒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找了個理由出去了。
等他走了,馬文才壓低了聲音,對陳慶之:“將軍不必憂心,我已經(jīng)悄悄在東門設(shè)置了人手,如果真的不幸城破,也有時間安排白袍軍和將軍一起出城。”
“怎么……”
饒是陳慶之知道馬文才是個現(xiàn)實的『性』子,此事也不由得怔然。
“陛下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他希望我們能帶回蕭綜,而不是在魏國開疆辟土,我們或許能夠通過各種手段贏得勝利,但在陛下眼中,無論我們創(chuàng)造了多大的功績,只要沒有帶回殿下,一切努力也是枉然。”
馬文才知道陳慶之難得有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舞臺,所以在這臺上不愿下來,可這世道就是這么殘酷。
哪怕你唱的再好,不是真正的角兒,也得不甘的承認這舞臺終有不屬于你的那一。
“如今能過滎陽,已經(jīng)是意料之外的驚喜。過了這里,想要潛入洛陽就沒那么困難。中原現(xiàn)在一片大『亂』,到處都是敗兵流勇,幾千饒部隊起來多,其實也算不得什么……”
馬文才到了此時才出自己的“底牌”,“實不相瞞,花將軍在洛陽的部下已經(jīng)找到了蕭綜的蹤跡,只要我們能進得了洛陽,就能設(shè)法把蕭綜帶出來。”
“此話當真?!”
聽到這個,陳慶之才真的動容。
“我什么時候和先生開過玩笑?這也不是能開玩笑的時候。”
馬文才話間已經(jīng)有了上位者的氣度,從馬文才掌握了蕭綜行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掌握了真正的話語權(quán)。
“白袍軍現(xiàn)在確實足夠風光,但除非先生不準備回國了,否則總要考慮歸國后我們的處境。”
陳慶之明白馬文才話中的含義,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不是不懂政治,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jīng)算是“違背圣意”了,然而他胸中的那腔火焰畢竟未曾熄滅,讓他眼睜睜看著如此好的機遇從眼前溜走,總是不甘心的。
“真是不知道究竟你是年輕人,還是我是年輕人。”陳慶之不由得自言自語,“如此老謀深算,哪里像是個年輕人啊……”
對于這樣的議論,馬文才從來都是聽過就算。
他上輩子倒是活的像是個年輕人,可結(jié)果是什么?
不過是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和那兩個可憐人一樣成為一坯黃土而已。
“當然,先生也可以繼續(xù)當你的‘年輕人’,如果我的謀算不錯,其實明日也不是沒有一戰(zhàn)之力,要是花夭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先生就繼續(xù)你的想法也可以。”
馬文才知道陳慶之的期望,其實也不希望他就此止步。
他所作的只是讓所有人沒有后顧之憂,卻不是臨陣脫逃。
“所以先生不要有壓力,無論明日滎陽結(jié)果如何,我們都不會是‘輸家’。”
其實這話十分殘酷,因為無論是陳慶之還是白袍軍,并不是為了蕭綜而戰(zhàn),也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戰(zhàn),而是為了榮譽而戰(zhàn) ,為“梁國無騎兵”的偏見而戰(zhàn)。
如果明日滎陽危急,一直為盟軍帶來榮譽和勝利的白袍軍臨陣脫逃,對于被拋下的元冠受來,有什么樣的打擊可想而知。
但正如之前陳慶之戰(zhàn)前動員的,如果他們戰(zhàn)敗,魏國的降兵立即投降,不過就是再換個陣營,倒霉的只有元冠受一人而已。
而他們一旦兵敗,則魏國人必定要拿白袍軍的人頭祭旗,這并不是僅僅因為白袍軍一路攻城略地殺戮無數(shù),更多的是因為白袍軍代表了一種“可能”,一種“南人也能擅騎兵”的可能。
比起白袍軍的戰(zhàn)績,或許這種可能『性』更讓北魏這個騎兵之國駭然。
陳慶之考慮的是如何獲勝,如何最大程度的減少白袍軍的損失,如何讓魏國敞開他們的門戶放他們北上,但馬文才考慮的是如何保存這個“薪火”,如何從這場戰(zhàn)爭中獲得最大的利益,如何讓他們的付出和傷亡不成為一種“犧牲”。
陳慶之帶給白袍軍的是榮譽,馬文才帶給白袍軍的是“價值”。
『亂』世之中,用人命填出“榮譽”的人太多太多,而給這些人命以“價值”的太少太少,這也是為什么花夭的黑山軍格外尊敬馬文才的原因。
他們從來都不缺能征善戰(zhàn)的主將,缺的是讓他們能“體面”的活著的領(lǐng)袖。
所幸馬文才并不是什么“將種”,陳慶之也不是,兩人都沒有什么毫無價值的“原則”,即便陳慶之一聲長嘆,也不得不承認馬文才所作的安排才是對的。
就這么各懷心思的勉強撐過了一夜,到了清晨拂曉時分,匆匆趕回的斥候急忙通報,是元穆和虎牢關(guān)的爾朱世隆大軍已到,正在向著滎陽城進軍。
陳慶之和滎陽城上下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并沒有為此格外慌『亂』,已經(jīng)休息了一夜精神抖擻的守軍們紛紛步上城頭,城墻上準備著滾燙的熱油和沸水,羽林軍在考城丟下的箭矢和強弓現(xiàn)在也派上了用場。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有條不紊,好似全城上下要與敵方?jīng)Q一死戰(zhàn),唯有白袍軍知道事情并不是如此。
他們都從各自的百夫長那秘密收到了命令,準備好自己的甲胄和馬匹,一旦城池有失,立刻從東門離開。
這樣的“命令”讓他們之中有些人難以接受,但更多的則是松了口氣。
身體上的傷勢和高強度作戰(zhàn)后緊繃的精神都讓他們難以再進行如此高強度的作戰(zhàn),況且他們之中大部分是梁人和歸化后的魏人,實在不愿拿自己的『性』命與陌生的“滎陽”共存亡。
隨著角樓上守軍的狼煙點起,遠遠的,元穆和爾朱世隆的大軍也終于『露』出了他們的身影。
他們應(yīng)該是明白了陳慶之的可怕之處,完全不肯給對方任何能利用的機會,十幾萬大軍等到兩方匯合后才一同出現(xiàn)在城池的正門,兩側(cè)都有重兵護衛(wèi),前軍也都是最精銳的士卒,既不能偷襲,也不能從前方硬生生的突破。
起來也是可笑,這支大軍人數(shù)數(shù)倍于城中,又是進攻方,擺出來的陣勢倒像是防守似的。
元穆領(lǐng)著的部隊是朝廷的王師,不是爾朱榮的私人部隊,領(lǐng)軍的時間不長,尚不能完全如臂指使,他靠著這一支軍隊在爾朱榮的陣營中立足,自然是不愿意在滎陽把自己的人馬拼掉的,所以首先選擇的是來“招降”。
“先生,和他周旋,拖延時間。”
馬文才瞇著眼睛看著他們空虛的后方,突然對陳慶之。
陳慶之點零頭,擺出一副“老實人”的面孔,竟然十分有禮的和城外罵戰(zhàn)的元穆一行人問候起來了。
陳慶之長得瘦弱,并不能長時間穿著甲胄,平時只是一身常服,又蓄養(yǎng)著一副美須,此時出現(xiàn)在城頭時更完全是“文士”的氣質(zhì),讓一路上聽到陳慶之各種威名的元穆和爾朱世隆只槳邪門”。
但他的外表也卻是太具雍迷』『惑』『性』,元穆見他話客客氣氣,還當他真的有要投降的意思,立刻擺出“禮賢下士”的架勢,開始向他許諾歸順洛陽朝廷的各種“好處”來。
“能『射』殺么?”
一旁的爾朱世隆卻存著別樣的心思,問身邊的神『射』手。
“不行,看到他旁邊那個年輕的將軍了嗎?他看似只是隨意站在陳慶之的身側(cè),其實已經(jīng)擋住了他的要害,而且在他的位置,只要有任何變故,他隨手一拉就能讓陳慶之避過去。”
神『射』手仔細地看過了之后搖了搖頭。
“我的箭矢也許能擦到那個年輕的將軍,但這毫無意義。”
“可惜了。”
爾朱世隆嘆氣。
陳慶之是皇帝身邊的人,比起元穆來,自是更懂得“廢話了一大堆但是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真諦,那元穆原本以為對方會迫于他們?nèi)藬?shù)的眾多而投降,結(jié)果兩人隔著城樓喊話喊了大半個時辰,就連喊話的大嗓門士卒都已經(jīng)口干舌燥了,那陳慶之也沒有明白到底是降還是不降。
“看來陳將軍是瞧不上本帥的‘誠意’了”
這讓元穆徹底失去了耐心,陰沉著臉一舉手。
“下令攻城!”
隨著元穆一聲令下,十幾萬大軍像是『潮』水一般散開,押送著攻城器械的步卒推著笨重的云梯、耬車從后方奔來,身著重重甲胄的刀盾兵在前開道,向著還來不及修繕完全的破損城墻『逼』近。
爾朱世隆的一萬騎兵在兩側(cè)援應(yīng),以防陳慶之的白袍軍從側(cè)門殺出,沖擊左右兩翼。
滎陽上的守軍看著城下猶如洪水般涌來的敵軍,背后涼氣從額心直至腳心,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
“白袍軍呢?白袍軍在哪里?”
“難道白袍軍被陳將軍埋伏在哪兒了”
“白袍軍沒有上城頭,應(yīng)該陳將軍是有后手吧?”
看著不動如山地屹立在城墻上的陳慶之,守軍們驚駭?shù)男木w慢慢沉淀了下來,白袍軍沒有出現(xiàn)不但沒有讓他們驚慌,反倒讓他們越發(fā)覺得心安。
對陳慶之的盲目信任,使他們完全忽視了即將到來的危險,面對這樣人數(shù)可怕的敵軍,竟然還能保持高昂的士氣和戰(zhàn)意進行著抵抗。
而聽見守軍們議論的陳慶之,卻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苦笑,情不自禁地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馬文才嘆道:
“佛念,我是真心希望能夠不辜負他們的信任。無論怎么,他們會出現(xiàn)在這里,都是我們的責任。”
馬文才并沒有回答他,唯有緊緊盯著遠方的神情泄『露』了他的心情也許沒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靜。
城墻上的爭斗很快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已經(jīng)開始有元穆的士卒登上城頭,沸水和滾油都已經(jīng)告急,城頭上也開始出現(xiàn)了嚴重的傷亡……
馬文才一直看著遠方的目光漸漸收了回來,『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
“驚雷,準備讓……”
“北面又來了人?!”
“陳將軍,北面來了一支軍隊!”
就在此時,一聲驚呼突然冷不防地響起,有眼尖的士卒指著元穆大軍的背后大聲呼喊著。
地面的震動聲越來越響,僅從聲勢上來,絕不比之前元穆的大軍到來時的動靜,相反,似乎更為震撼。
北方的軍隊,是爾朱榮的部隊親至了嗎?
還是洛陽發(fā)兵了?
滎陽城頭上的士兵『露』出了絕望的神情,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昨日滎陽守軍的命運將要降臨在他們的身上。
陳慶之和馬文才也緊緊地看著北方的方向,眼中是難以抑制的狂熱。
元穆與爾朱世隆被背后的聲勢震動,甚至連攻城的節(jié)奏都停滯了一刻,從城頭上看去,攻城方似乎也陷入了一瞬間的混『亂』里。
此時此刻,在戰(zhàn)場上的所有人,心頭都涌現(xiàn)出一個問題。
“來的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