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作文精選
祝英臺雖然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 學的是經(jīng)史文章, 可本質上還是個理科生。
但凡她要喜歡抄書,當年也不會選擇讀化學。
所以即使這份工作很適合隱藏身份、很適合現(xiàn)在的祝英臺, 她的內(nèi)心也是痛苦的。
等她知道為了保持卷面干凈以及安全考慮,整個書閣里都是沒水沒火時, 眼淚更是往肚子里流。
這代表除了上廁所能休息一會兒以外, 她工作時連口水都沒得喝。
可話回來, 你連水都沒得喝又能上幾次廁所?
這簡直是個悲劇。
一開始,祝英臺還正襟危坐,用正楷抄寫的工工整整字跡清晰,沒過一會兒, 她連眼睛都開始疼了。
因為不能用燈,抄寫書卷的地方被安排在有自然光源的窗下,只要在太陽下寫過字看過書的人都知道, 雖然光線好,可是看一會兒眼前全是光暈和重影,眼睛也酸澀的厲害。
“郎君歇一歇吧。”
負責伺候筆墨的廝大概是已經(jīng)習慣了祝英臺表現(xiàn)出的這種情況,體貼地勸著:“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這也太費眼了。”
祝英臺放下筆, 問身邊伺候筆墨的廝墨童:“之前抄書的人都這樣嗎?”
“像這樣的書閣有三個,唯有這個不進水火,另外兩位書令史都可以用燈的。這邊的書令史已經(jīng)缺了不少日子了,之前都是國子學里閑暇的書吏和學生、以及太子府上的常侍官輪流來抄, 寫了一些。”
他指了指另一側已經(jīng)抄好的部分。
“只是他們畢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來, 能寫的也有限。”
“國子學的學生也來這里?”
祝英臺聽的眼睛一亮, “他們能過來抄嗎?”
“這間書閣里大部分都是孤本,外面是看不見的,雖不能借出去,卻可以在這里看。有些國子生慕名而來,是抄書,其實是來看書的。”
墨童笑著,“等他們把自己感興趣的部分看完了,也就‘抄完’了。太子好脾氣,也不嚴格拘束他們要寫多少,時間久了,我們也就習慣他們這樣來‘借書’了。”
啊,懂了,難怪之前還有什么三郎的在這里亂晃,看樣子不是在這任職的就是來蹭書的閑人。
不過能出入玄圃園,怕也不是什么無名之輩。
祝英臺了然地點點頭,休息了一會兒,就認命的繼續(xù)抄寫。本來還用正楷的,慢慢也用起了更放松點的行書。
也不知是不是行書更符合如今人們的審美,當她換了行書之后,伺候筆墨和負責裝訂抄本的幾個廝都盛贊起她的字來。
可能是太子和眾家擔心談論歷史和政治會引起麻煩,在這個書閣里的書籍大多是歷代的詩文,即使有史書類,也大多是詠史之詩和一些點評人物的詩賦,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詔令、上書類文章。
這書閣中有不少臣子奏述給皇帝的上書,亦有皇帝下達的詔令,甚至還有彈劾同事的奏疏,實在讓祝英臺嘆為觀止。
她是新來的,書閣中的人不敢給她抄魏晉以前的古本,所以她抄的大多是本朝和劉宋和蕭齊年代的,即使如此,也足夠讓她看出很多東西。
也難怪太子要親自上門才能借到這些珍貴的孤本,若非家中有意保存,到哪里去找這么多詔令和上書來?
這些東西原本就屬于“內(nèi)\/\/參”,也難怪不準帶出書閣,也不愿讓隨便什么書吏去抄了。
“這些東西,全部都要收入文選嗎?”
祝英臺閑不住,邊抄邊問。
“不,這些只是每家送來的,殿下的意思是,先抄錄收入,待編選時再做挑選,選辭藻華美、聲律和諧以及對偶、用事切當者入。”
墨童回應著。
祝英臺抄書的手一頓。
“什么?不是每篇都用,只是先抄著?”
見祝英臺似有不滿,幾個廝都有些擔心她撂挑子不干,連忙解釋。
“近百年來,戰(zhàn)亂頻生,尤其是當年衣冠南渡,丟失散佚的經(jīng)典不勝枚舉。經(jīng)史子集還好,大族為了著書立,總是要妥善保存一些經(jīng)典的,但是這些詩文曲賦、祭文奏記,往往都丟了個干凈。殿下,世上雖要有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謀夫之話,辯士之端,記事之史,可如果人人都只記得這些,人間也未免無趣了一些,諸公和陛下都認為殿下之言有理,這才開始編這《文選》。”
這些廝在這里已經(jīng)任職很久,所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無論這里抄書的人怎么變,他們卻不變。
他們聽太子的多了,見的也多了,也就知道該怎么打動人。
“所以借此機會,即是為了編纂文選,也是為了替后人保存這些文章。如果都沒有人做,以后的人只知道上古之時有四書五經(jīng),不知有這些精美絕倫的辭藻,豈不是可惜?”
祝英臺只問了一句,幾個書童廝了這么多,硬生生把能會道的祝英臺都怔住了,“哦”了一聲后,低下頭乖乖的抄書。
淚,不抄行嗎?
這是在為以后的文藝青年們留作業(yè)呢親!
就這么抄著抄著,祝英臺發(fā)現(xiàn)抄書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她的知識儲備大部分來自于原身的留存,一手好字也大多是原身練就的,她的書法之所以能“大成”,是因為她在后世也練過書法,臨摹過大量的字帖,眼界和發(fā)展都比原本的祝英臺要強,屬于一種水到渠成,可論“基本功”,遠遠沒有原身扎實。
可隨著不停的抄書,她參閱了大量高門士族的帖本,這些士族大部分就是當時書品極高之人,每翻閱一本,便等于學習了一遍這些饒字體和筆法;
除此之外,為了怕寫壞而從頭再來,她抄書時十分認真,這不是簡單的重復工作,她在持續(xù)不斷的接觸各類文章和對這些文章的點評,不但在加深她的記憶,也給了她新的啟發(fā)。
別人都是“先學后用”,唯有穿越而來的她是“先用后學”,在這里重新學習了一次。
等意識到這一點后,祝英臺再也不埋怨什么了,不必書童廝們鼓勵,自己先端正了起來,拿出了以前泡圖書館的勁頭。
見祝英臺不必別人伺候,自己就抄的風生水起,幾個廝書童終于松了口氣,眼見著她已經(jīng)抄寫的入神了,他們擔心會打擾到這位書令史的“狀態(tài)”,幾人研好墨、做好輔助工作,就悄悄地離開了這間書房。
“這位祝令史看起來是個活潑的性子,想不到這么坐得住。之前陸家那位書令史只抄了一早上就借病回家了,后來是眼疾發(fā)了,我看祝令史身子骨還沒陸令史強健,可硬生生坐了一早上也沒抱怨,真是了不起。”
一位廝嘆服。
“現(xiàn)在還算好,再過一陣子要入夏了,不知給不給放冰盆。如果不給放冰盆,我怕祝郎撐不住啊。”
書閣里三面都是書柜,又悶又熱,為了抄書方便又要在日光之下,越發(fā)酷熱,要真入了夏,他們怕祝英臺又跑了。
“你們,二殿下為何讓秦主簿這些要盡快抄完?明明沒那么急的……”
一個廝剛問出口,被墨童瞪了一眼。
“貴人們的事情,咱們什么都不要問,當不知道就行了,心給自己惹禍!”
“什么二殿下?他刁難誰了?”
聽到后面發(fā)出的聲音,幾個廝嚇了一跳,見了鬼般回過頭來。
只見書閣的另一頭,一身便服打扮的蕭綱正偷偷摸摸地翻墻過來,恰好落在他們身后不遠處。
三皇子經(jīng)常來玄圃園看書,有時候興致好了也會幫著抄幾張。他是皇子,即使太子了這里的東西不經(jīng)允許不能帶出,他要帶走自己謄抄的東西也沒人敢管,所以幾個廝都認識這位三殿下。
一時間,幾人后悔不迭,跪做一片。
“不用我也知道,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肯定是聽阿兄難得召來一個可用的人,要把這事給攪黃了!”
圓臉少年正是蕭綱,聽了幾句就先入為主,氣呼呼地要去找祝英臺“告狀”,其他人也不敢攔。
他眼尖,一眼看到祝英臺正在窗邊抄書,剛走過去幾步,又突然想起就算他了,祝英臺也沒辦法拿他那腦子有病的二哥怎么辦,頓時止住了腳步。
要不,去跟大哥……
不行,了又要怪我不帶侍衛(wèi)到處跑。
正在猶豫間,只見原本在抄書的祝英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筆,拿著半張簡對著太陽照了照,嘀咕著:
“咦?好像不對??”
見她抬起頭,三皇子反射性低下頭往下一蹲。
“我蹲什么!”
蹲完之后他才反應過來。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祝英臺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樓啊!”
這首詩祝英臺背過,因為當年有個“為什么孔雀東南飛”的提問,讓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這里的《西北有高樓》似是哪家送來的竹簡殘片,記沒有注明是誰寫的,也沒注明朝代,甚至連詩名都沒有,就寫著這么半篇。
“這詩有什么問題嗎?”
蕭綱對這首詩有印象,他記得那竹簡還是他刨出來的,雖也是世族所借,但因為無名無記,被當做為太子面子拿來湊數(shù)的,就丟在墻角一堆故紙堆里。
看樣子他們確實擔心祝英臺做不好這活兒,都拿些不緊要的東西給他練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兒了?漏寫了?字跡被水沖沒了?”
祝英臺拿著這半卷西北有高樓,在心里思量了半。
按道理,她就是個抄書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無關。
可這確實是后世有名的詩作,正如那些書童所言,若古時有所缺失,后人就見不著了。
她心里實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沒有人在,那些書童也只負責裝訂,于是模仿著書簡上那些字的筆跡,在竹簡后面空白的地方補上了:
“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等墨跡干了,她對著竹簡拜了拜,又在紙上抄了一遍,跟做賊一樣把竹簡丟在了抄過的那一堆里。
放下這篇,她就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抄書海洋里去了。
大約是因為她抄的太認真,連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攪她,又沿著墻根走了回來,警告過書童們不要提起他來過,就竄到前面去看書了。
幾個書童擔驚受怕,再也沒閑心思在外面偷懶,一個個進了屋內(nèi)繼續(xù)幫著裝訂和校對,祝英臺見他們進來,心提起老高。
這些書童都是心細之人,可對文學性本身沒有什么見解,校對也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對查找錯誤,發(fā)現(xiàn)沒有字錯,也就放了下來。
見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祝英臺松了口氣。
這種“善斜雖不能公諸于世,可依舊能讓她為之高興。
等抄到終于頭暈眼花繼續(xù)不下去了,祝英臺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幾個書童才捂著嘴笑著提醒她該吃飯了。
“還包飯?”
祝英臺眨了眨眼。
還挺人性化!
目送著祝英臺跟著幾個書童走出書閣,在前面看書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書,推開了書閣的門。
這地方一般人不給進,可對于經(jīng)常來這里找書看的幾位皇子來,鑰匙是隨取隨用的,守衛(wèi)也不敢攔他。
他踏進屋中,從祝英臺抄過的那一堆書簡布帛中翻出那首記載著“西北有高樓”的竹簡,目光剛剛掃過,便愕然失色。
這些殘簡雖是湊數(shù)的,但能放在這里,大多年代頗久不曾常見。
譬如這卷,便是東漢末年大動亂時留存之物,只是這首詩寫的太過悲切壓抑,所以讓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臺添上幾句之后,原本樸素渾厚的古詩陡然一變,從高樓寫起,以高飛做結,在弦歌交錯中縹緲空靈起來,更影結伴高飛壯懷激烈”之感,隱隱蘊含老莊之意,讓一首悲切之詩分外悱惻和震顫人心起來。
“吁(我)兮(操)!”
久久之后,蕭綱放下竹簡,一拍大腿。
這祝英臺果然是神童,更難得的是謙遜過人。
這么牛,居然還自己“不懂”?
***
淪為“人形打字機”的祝英臺忙活了三個多時辰才忙完鄰一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個招呼之后,準備回暫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對祝英臺只是客氣,待“驗收”過她今一的工作成果后,客氣頓時變成了“諂媚”,幾乎恨不得讓她住在玄圃園里,就怕她走這么一截路浪費了體力,明有借口不來了。
在祝英臺再三保證明還來以后,秦主簿不但親自去準備了牛車送她回客店,還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會設法向太子請求。
這樣的熱情讓祝英臺有點招架不住,幾乎是狼狽而逃。
“難道我第一表現(xiàn)的太好了?是不是該少抄點?”
從沒有過工作經(jīng)驗的祝英臺摸著下巴,心里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就寫了這么多,以后偷懶會不會挨罵啊?”
“回來了?”
梁山伯一聽到推開院門的聲音就走了出來,擔心地問。
“玄圃園里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書,主簿還讓牛車把我送回來了,明早上來接我。”
祝英臺笑著點頭。
“環(huán)境也不繁雜,就幾個書童,抄完就能走了。三一休沐,休沐兩。”
專車上下班,上三班放兩假,工作六時,包吃還分配下屬,就是抄完了人累一點,還費眼。
這么一想,工作還不錯。
回到屋里,祝英臺累攤成一團,大致跟梁山伯了下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梁山伯聽完松了口氣,終于放下心來,去準備自己的“考卷”。
“你在寫什么,眉頭皺成這樣?”
祝英臺懶洋洋直起身,好奇地問。
“御史臺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換言之,就是能罵人和敢出頭的人,“幾位使君都愿舉薦我,但御史臺的規(guī)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書做行卷。我沒寫過這些,這些平日里也見不到,正在煩惱……”
言官品級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彈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個御史臺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
梁山伯想要出頭,從最底層做起是沒前途的,可想要拿下這個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會寫的,可沒有參考,他把握不好這個“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沒門路。”
莫他,就算是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觸不到這些朝廷公文,也許傅翙有聽過,可他是什么身份,敢去麻煩建康令?
這些嘮叨,他也只能和祝英臺。
“奏事?上書?”
祝英臺語氣上揚,滿臉詫異。
“你缺這個?”
“你……”
梁山伯看向祝英臺,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彈王源》、《奏彈曹景宗》之類……”
梁山伯已經(jīng)驚喜到一躍而起。。
“我就這個《文選》為什么讓我覺得熟悉!”
祝英臺恍然大悟,擊掌而贊。
這不是古代優(yōu)秀作文范本參考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