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蠅營狗茍
梁山伯也跟著他們回了甲等學舍讓馬文才很意外,因為甲等學舍占地最廣,人數(shù)卻最少,即便現(xiàn)在求學者入云,賀館主也沒有因為這個就讓學舍里大量生員涌入,怕的就是士庶之間會起沖突。
起先,馬文才還以為梁山伯和傅歧感情很好,只是來甲等學館做客的,可聽傅歧話語里的意思,梁山伯要長期住在這里……
住在這里?
馬文才努力回想之前賀館主提供給他的名單,其中不乏幾個他認識的仕宦公子,像他這樣條件沒入國子學的都是少數(shù),可有這樣家世還是被家人送來搏一搏“子門生”資格的,不是才學有限,就是心性上有各種各樣的問題。
如果梁山伯住在這里,那些眼高于頂?shù)氖嘶伦拥軙绾涡呷杷喼本褪强上攵?br/>
不過這樣也好,想要博得梁山伯的好感,必要的出頭還是要有的,要他們對梁山伯一片祥和,也就沒他什么事了。
但是也不能讓同為士族的子弟覺得自己是偏袒庶饒異類,這個度還是需要掌握的。
這么一想,以后需要左右逢源的日子,也是讓人頭痛。
對于梁山伯也住在甲等學館,祝英臺倒沒有像馬文才那么吃驚,畢竟她有先入為主的觀念,總覺得梁山伯無論怎么樣都會和祝英臺扯上關系,只是同住在甲等學舍里,根本算不得驚訝。
但即便是如此,等祝英臺和馬文才發(fā)現(xiàn)傅歧住在哪里后,還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實在太巧了。
“你就是住在我隔壁那個?”祝英臺睜大了眼睛指了指對面的院墻:“你就是那個之前把人揍得抬下山去所有冉這附近都繞著走生怕被分到和你住一起的那個人?”
因為太震驚了,連斷句都忘了,祝英臺一句話完立刻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嗯。”
傅歧隨意地哼了聲。
“看來他還是個長舌婦?我揍輕了。”
“可我住進來這幾也沒見到你啊!你不住在學館里?”祝英臺其實不太理解這種簡單粗暴處理事情的解決方法,“現(xiàn)在回來住了?和梁山伯?”
“家里再惹事,就一個人都不給我了,所以家人都被召回去了。”傅歧似乎也不是全無懲罰:“我那現(xiàn)在沒法住,這幾我都住在城中的客店里,聽聞梁山伯來了我才回來的。”
他的直率,一旁的梁山伯只能苦笑。
什么叫梁山伯來了,他才回來?
梁山伯能干什么?
祝英臺沒明白傅歧想表達什么,滿是疑惑的隨著傅歧到了他二人住的院子,一伸腦袋,頓時吃了一驚。
“這這這這……”
她總算明白什么槳現(xiàn)在沒辦法住”了!
只見好好的院子里,花苗被連根拔起,樹也當中折斷,隨處可見泥土和斷了腿的家具,院中一片狼藉。
再伸頭望望,屋子里也是如此,書架橫倒,滿書架的書被散的到處都是,案幾破破爛爛,凳斷了幾條腿,又臟又亂又可怕,簡直就像是……
“這里曾經(jīng)有兩只哥斯拉打過架嗎?”
祝英臺吃驚的自言自語。
“什么哥斯拉?和我打架的人叫曲諳,是個討人厭的家伙。”傅歧抬腳將一個堵路的物什踢了過去,臉上露出煩躁的表情。
“那家伙也是個沒出息的,打不過我就叫家中下人幫忙,我家的家人又不可能看著我吃虧,所以打到后來亂做一片。不過我們還是把他們揍了個半死。”
即便是傅歧沒什么表情,眾人也還是從他的話語里聽得出他對這場“干架”最后結(jié)果的得意。
“梁山伯,你會幫我收拾的,對吧?我家的書童仆從和下人全都給召回去了,你要不幫我,我只能露宿在外頭了!”
傅歧抬起頭,直直看向門外的梁山伯。
霎時間,馬文才和祝英臺都明白了傅歧為何要和梁山伯一間。
句刻薄點的話,和想要個廝也沒什么區(qū)別。
馬文才感興趣地看向梁山伯,不知道他會如何回答。
是覺得自尊受損義正言辭地拒絕呢……
還是不敢違抗士族子弟的請求,乖乖地去做廝?
傅歧沒有了下人,如果梁山伯想要住在這里,怎么看都要一直“受委屈”下去吧?
這樣容易妥協(xié)的懦弱男人,祝英臺還會被他吸引嗎?
梁山伯也沒想到傅歧這里如今是這個樣子,為難地左右看了看,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無緣無故突然點了我,只是我沒想到這里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是很糟糕。”
傅歧齜了齜牙。
“讓我收拾倒是簡單,但是弄成這樣,我怕到今晚都收拾不干凈,只能先稍作打掃,恐怕弄到能住要清掃好幾。”
梁山伯看著眼睛晶晶亮起來的傅歧,怕他有更多期待,連忙約法三章。
“傅歧,我和你住可以,幫你收拾屋子也可以,但是你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我不會給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飯,那是你家娘子的屋內(nèi)事,不是我的。你若要找個下人,丙等學舍里多得是愿意住進來只為給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飯的人。”
“我要那些倒胃口的家伙干嘛!”傅歧干脆地同意:“你看著做吧!”
同樣是簽訂“室友協(xié)議”,總感覺梁山伯比自己強勢多了啊……
祝英臺有些佩服地看向梁山伯。
和傅歧約定好后,梁山伯這才轉(zhuǎn)過身子,有些抱歉地對馬文才笑了笑:“抱歉,在下不知道院中現(xiàn)在是這個樣子,傅歧還邀請馬兄過來坐坐,這……哎,實在沒什么可坐的地方。”
“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吧,其實也不必梁兄親自動手收拾,我?guī)淼南氯瞬簧伲行┻€沒有回去,我去叫人來幫你們收拾一下。”
馬文才看了眼傅歧,見他露出高心神色,繼續(xù)道:“只不過今日可能要委屈諸位,在我們的屋子里暫住一陣子。”
和馬文才與祝英臺同住一室?
“這……”
梁山伯猶豫了。
“如此叨擾了!”
傅歧在這一片狼藉的院子里幾乎是一刻都待不下去,聽到馬文才的邀請立刻順驢下坡,毫不猶豫地就邁開腿向著隔壁馬祝同住的院子而去。
“傅兄!”
見傅歧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梁山伯傻眼。
“放心,這點人情我還欠的起!”
傅歧背對著身后的梁山伯擺擺手,“何況你是要長期在甲等學舍住下去的,不敦親睦鄰怎么行!”
“傅兄的沒錯,他當?shù)闷稹!?br/>
算起他剛剛為自己喂招,倒是自己欠了人情。
何況他要刻意和梁山伯交好,現(xiàn)在便是個極好的機會,就算有人他和庶人走的太近,也可以看做是為了傅歧的人情。
馬文才心中盤算著,臉上笑的溫柔。
“梁兄也別客氣了,你還是我的師兄,先生囑咐我們要互相照應的。”
聽到馬文才的話,梁山伯心中一片溫暖。
文明先生沒看錯人,這馬文才雖然不能完全拋棄門第之見,卻是個愿意急人之難的年輕人。
也許他是個能夠成為朋友的人吧?
“馬文才的沒錯,我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祝英臺直接戳破了他的那點顧忌,抬手拉著梁山伯就“熱情”地往他們住的院子扯去。
“反正只是借住幾,又不是長住!”
梁山伯被這樣的熱情裹挾著,不由自主的就被拉進了院。
***
傅歧是個活的有些自我中心的人,進了院子后就自顧自脫了鞋入了屋子,梁山伯雖沒在甲等學舍住過,但他年幼時就入學館就讀,還在賀玚的院中住過一陣子,對于如何和士族相處也有了解,并沒有做出什么失禮的事情。
倒是祝英臺一進了屋就露出傻眼的表情,看著馬文才半不出一句話來,沒一會兒甚至拋下屋里的客人,不管不關在內(nèi)間外間跑了一圈,出來時感覺已經(jīng)快要蒙圈了。
“馬文才,你怎么把外間的書房全鋪了毛毯?簾子也換了!還有屋子里……”
她頓了頓,覺得屋子里加個屏風也正常,畢竟要是晚上擼一把身邊躺這個其他人確實不方便,就沒有再多言。
“我聽祝兄昨晚抱怨地板吱呀作響,內(nèi)外隔間的簾子又不能隔光,便讓下人換了。地上鋪了毯子,便不會再有聲響,隔簾換上厚簾,在下讀書的時候便不會干擾到祝兄。至于榻上的屏風……”
馬文才羞澀的笑了笑。
當然是怕你又把魔爪伸過來!
馬文才心中咆哮著。
“在下習慣了一個人入眠,地臺上還是隔一隔比較好。當然,如果祝兄不喜歡那屏風,在下叫人撤了便是。”
最好不要!
“哦,那隨你,我反正怎么樣都睡得著。”
祝英臺無所謂地著,“你這人辦事速度也太快了,我只不過昨晚抱怨了一下,你就一早上時間,居然全部都安排好了。你這么會持家,讓你以后的娘子還能做什么啊?干瞪眼嗎?”
“若有了娘子……”聽到祝英臺的夸獎,馬文才總算覺得自己早上沒有白忙活,笑的越發(fā)得意。
他意有所指地看著祝英臺,“持家自然是商量著來。”
可惜祝英臺聽不懂這意有所指,只蹦蹦噠噠的去欣賞馬文才新布置的屋子去了。
見著端坐在那里安靜不語的傅歧和梁山伯,再看著屋里屋外跑的甚歡的祝英臺,馬文才有些心累的吩咐廝為幾人準備凈水擦面洗手,又走出屋子吩咐細雨下山去找些人回來幫傅歧收拾屋子。
等他回到屋內(nèi),卻見梁山伯已經(jīng)站在了書房一角的書架前,一副感慨萬千的表情,看著從上至下一人多高的書卷。
好書?
有愛好便好,他還在想著該怎么投其所好。反正這些書大多家中還有副本,他也大多爛熟于心,帶來不過是想要引起祝英臺的注意。
只不過不知道哪里出了錯,原本應該嗜古籍如命的祝英臺對他刻意從家中帶來的藏書視若無睹,倒是寒門出身的梁山伯為此駐足不前。
“梁兄若想看,請隨意。”
馬文才微微笑著。
“若有日后有什么見解,我們還能坐談一番。”
雖然蔡侯發(fā)明了紙,可紙張一直非常昂貴,非權貴之家不得享有,很多百姓一輩子見過的紙恐怕只有官府外面張貼的告示和道士們做法的符紙。
至于可以記錄文字的絹帛更是貴重,平民大約也只買得起竹簡制成的書卷。
紙張稀有,書籍更是稀有,士族名門大多有自己的藏書,每本書卷皆是手抄,而且由歷代家族里的有才有德之人批注做解,家中子弟蒙學讀書時,光是家中藏書就足夠他們使用了。
所以家中善《易》的,家中子弟就世代善《易》,善《禮》的,家學必定代代善《禮》。
如果想要兼讀百家之言,就要去交好的人家里去,借別人家的書做比較,但凡交情不好的,根本不會借出家中藏書,連看都不會給看一眼。
士族壟斷書籍的所有權,便是壟斷知識的流向,尋常寒生連借書抄閱都不得,更別得到一本。
子之所以建立“五館”教授《五經(jīng)》,便是想要讓寒生也有可以不通過士族高門而得到知識的路徑。五館都有藏書樓可供學子借閱,即便學不到什么,能從學館里抄到圣賢經(jīng)卷,也算是將這些圣賢之言流向了民間。
可對于士族們來,五館里可以共享的資源,實在是算不得什么的。就連馬文才隨意放在書架上的書卷,他都有許多連聽都未曾聽過。
他甚至還看見了一本前朝大儒伏老的《喪服集解》手跡。
如今梁山伯一臉感慨,便是因為他們這些寒門子弟曾經(jīng)求之不得、思之欲狂,直到入學館讀書才看到的經(jīng)卷,如今卻像是普通的擺設品一樣堆滿了這些士族子弟的書架,好像隨便什么人都能任意讀取,根本不值一提。
世人常道“道酬勤”,可即便他們更加努力,有時候起點差的太多,是如何努力也追不上的。
除非上位者“大開方便之門”,他們才能享有同樣的機會。
看著“寄人籬下”卻難掩一身傲氣的傅歧,再看著不知出于何等目的,明顯對自己帶著“折節(jié)下交”之心的馬文才,梁山伯心中微微一嘆。
多少寒門學子,一輩子也得不來一個“方便之門”,從此只能蠅營狗茍,或是連蠅營狗茍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泯然與眾人也。
文明先生總是他運氣太壞,可和與他們相比,自己實在是幸閱多了,至少他等到了上位者看到下面的一。
只有孩子才會計較游戲規(guī)則公不公平,而聰明人應當利用一切資源和勤奮,努力獲得勝利。
在那之前,那可憐的的自尊心或無謂的驕傲,實在是不值一提。
像傅歧一樣驕傲多么容易,只要挺直腰板就行了。
可總要有什么能撐的住腰吧?
梁山伯從書架上收回余光,轉(zhuǎn)身笑著回應身后的“師弟”。
“那就多謝文才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