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桃之夭夭
自姚華夜探馬文才之后,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有點(diǎn)怪異。
在外人看來,就是馬文才經(jīng)常對姚華噓寒問暖,而后者頻頻躲避,但這躲避看起來又不是惡意的,倒有些像是……害羞?
像是梁山伯這樣不管閑事的還好,對姚華感情有些特殊的祝英臺則實在忍不住好奇之意,在數(shù)次這樣之后堵住了馬文才。
“我怎么感覺姚先生有些躲著你?”
祝英臺睜大著眼睛:“你哪里得罪了姚先生嗎?”
“沒有,別多想。”
馬文才難得好脾氣地和她閑談,“有時間在這里東想西想,還不如收拾收拾東西,我們要回會稽去了。”
“這就回會稽嗎?”祝英臺沒想到一切這么快,“我們不陪傅歧去找兄長了?也不陪徐之敬去找家人了嗎?”
“誰和你我們要陪他們到底的?”
馬文才面露詫異:“我們本來就是為了護(hù)送子云先生來而做的障眼法,如今子云先生已經(jīng)擺脫了臨川王的追蹤,離開了揚(yáng)州范圍,我們也就該回去了。”
“那傅歧……”
“傅異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自然有人會查,他兄長的事情涉及到兩國外交,如今就是傅令公在這里也沒有法子,我們在這里又有什么用?”
馬文才知道祝英臺是好意,可他無法理解她對他的這種期待:“至于徐之敬,我們就更幫不上忙了,他來這邊是處理瘟疫的,那是醫(yī)者和官府的任務(wù),我們這樣的普通學(xué)子不添亂就算了,陪他去疫區(qū)做什么?”
“那子云先生也不會再和我們一起了嗎?”
祝英臺愣愣地問。
“他要去查蠟丸案,在這里多則數(shù)月,少則月余,馬上就要年底了,你我出來時間太久,家里人也會擔(dān)心,總不能年都不回家過吧?”
馬文才見祝英臺的臉上真的露出“能不回去過嗎”的表情,吃了一驚:“你真想在外面過年?”
祝家是怎么苛待了這位嫡女,讓她連回家都當(dāng)做苦差事?
“哎,總之,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衷……”
祝英臺苦著臉,“不過你既然都要回去了,那就回去吧,我只是可惜,既然來都來了浮山堰了,卻沒看到……”
“看到什么?看到生靈涂炭,一片浮殍?”
馬文才冷著臉,“還是看到官府無能,民不聊生?”
祝英臺訝然地抬起頭。
“在沒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一切之前,看到的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一瞬間,馬文才臉上的神情讓祝英臺甚至覺得他已經(jīng)看過了滄海桑田,但再一眨眼,卻又覺得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
“浮山堰崩帶來的痛苦,我已經(jīng)看得夠了,即使不必去看,我來之前,便已經(jīng)知道這絕對是人間地獄。我和子云先生一樣,認(rèn)為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該做的就是吸取這樣的教訓(xùn),決不讓這樣的事情再一次發(fā)生。”
馬文才知道祝英臺有些不切實際的真,擔(dān)心她鉆了牛角尖,“子云先生追查浮山堰崩的真相,除了職責(zé)所在,便是擔(dān)心若不能將這背后的始作俑者繩之以法,日后這樣的事情還會再一次發(fā)生。”
他拍了拍祝英臺的肩膀。
“我們現(xiàn)在不過是那些‘大人’眼皮底下的螻蟻,隨便誰都能一腳踩死。現(xiàn)在能做的事情,便是保全自己,以圖未來。”
祝英臺以為他擔(dān)心臨川王還會再一次加害他們,嘴唇翕動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什么話都沒。
馬文才的沒錯,他們現(xiàn)在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一路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死一生,接下來的事情,并不是他們能插手去管的。
馬文才和祝英臺的閑聊算是不歡而散,而陳慶之那里,此時也正在對梁山伯“語重心長”之鄭
“我原本想教你三月,可現(xiàn)在我實在□□乏力,接下來的時間,只能靠你自己鉆研棋術(shù)之道了。”
陳慶之一邊,一邊遞上一本破舊的手札。
“這是我早年棋藝不精時下棋的一點(diǎn)心得,雖然不值一哂,但因為對弈之人身份尊貴,對你也許有點(diǎn)啟發(fā)。”
梁山伯如今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哪里聽不懂這手札代表著什么,這讓他接過這本手札的時候手甚至在微微顫抖,像是捧著什么千鈞重的東西一般。
陳慶之見他接了,不由得就想起那“潛龍勿用”的卦象,微微嘆息:
“我愛才心起,教了你這些東西,不知是害了你,還是幫了你。我為你卜那卦,顯示你還未到嶄露頭角之時,若提早顯露鋒芒,反倒有禍?zhǔn)隆?次铱茨阈闹幸膊皇菦]有野心的,況且背負(fù)著血海深仇,要勸你一昧藏拙,這潛龍倒成困龍了,再無伸展之時……”
“先生大恩,無以為報。”
梁山伯跪下,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既是潛龍,雖然弱,但一旦時機(jī)對了,也能一飛沖。這卦吉中藏兇,卻和你那師弟馬文才的‘見龍在田’相輔相成。要是你能忍得,不如等候馬文才一飛沖之時,再借助他的氣運(yùn)而動,也許能躲開你命中的煞劫。”
陳慶之意味深長地勸他。
“你們幾人之中,你根基不穩(wěn),傅歧城府不夠,祝英臺心思單純,唯獨(dú)他是能夠成就大事之人,有時候‘借勢’,也是成事的方法之一。”
梁山伯知道陳慶之是怕他自尊心太重,有時候放不下面子,自然是低頭恭順地聽了他的教誨。
“以你的才華和能力,剛出仕時做一縣令已經(jīng)足夠,我知道你有心查明真兇,但你若操之過急,便會引起真兇的警惕。我建議你出仕后先做上一年半載的縣令,先磨磨性子,也好讓真兇放松警惕,在徐徐圖之。入了仕途,別人向你動手就要忌憚一些……”
陳慶之是真的擔(dān)心他未來的處境,“等馬文才出了仕,你再想辦法投靠他,這樣便不顯眼,等你更進(jìn)一步之時,有了朋友相助,能查到的東西就更多了。”
“這,似乎對馬兄有點(diǎn)……不太公平。”
梁山伯低著聲。
“他性格中也有弱點(diǎn),便是太過剛愎。你其實才華心性并不弱于他,若他身邊時刻有你這樣的人提醒,他才會產(chǎn)生危機(jī)之感,時刻自省,不陷入驕狂之中去。否則,以他的性子,被磋磨打壓個幾年,要么郁郁而終,要么鋌而走險,無論是哪一種,都是遺憾。”
陳慶之看得遠(yuǎn),對馬文才的擔(dān)憂不在梁山伯之下。
“總而言之,你只要記得我不會害你們便是。”
“是,先生。”
梁山伯心中有許多疑惑,卻沒有問出口,只是也應(yīng)了。
兩人長談一番后,梁山伯捧著手札已經(jīng)準(zhǔn)備離開,卻聽得背后突然傳來陳慶之有些猶豫地聲音。
“梁山伯。”
梁山伯腳步一頓,放在房門上的手微微放下,回過頭疑惑地看向先生。
“那祝英臺……”
陳慶之皺著眉,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咬牙道:“那祝英臺的卦象,顯示他未來會是個不忠不孝之人,不但如此,還會死無葬身之地,甚至被家人親眷拋棄。我雖不知道這么一個純善的孩子為何將來會變成這樣,但你和馬文才若日后真想成大器,最好還是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
他原本不想這個,因為一旦了,倒有挑撥之嫌,更何況祝英臺看起來并不像是個壞孩子。
可他的卦象絕少出錯,這世上一個至純至善之人突然變成大奸大惡之饒事情雖然少,可也不是沒有,而且每一個發(fā)生這樣事情的人身上,總會發(fā)生可怕的變故。
梁山伯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很苦,如果有可能,他不想梁山伯再被卷入什么可怕的事情里去。
沒有什么是比眼睜睜看著潛龍變成“死龍”更讓人惋惜的了。
“先生這話,和馬兄過了嗎?”
梁山伯的表情有些僵硬,定定地看著陳慶之。
“并沒櫻”
陳慶之很意外他為什么問這個。
“不過,我想,即便我了,以他的傲氣,也會嗤之以鼻,并不會當(dāng)真。”
在“命中注定”這種觀點(diǎn)上,馬文才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的叛逆。
“那先生為什么會覺得我就會因此而忌諱呢?”
梁山伯扭過頭,臉上無喜無悲。
“如果她真有那樣的一,我和馬兄一樣,一定會想辦法讓她回頭,而不是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
梁山伯推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
所有人都以為徐之敬會等到所有人離開后再去鐘離,卻都錯估了他對家饒在乎。
就在他打點(diǎn)好盱眙徐氏醫(yī)館的瑣事之后,不過是他回到醫(yī)館的第二,他就已經(jīng)下令車隊準(zhǔn)備,第三出發(fā)。
這樣的速度不但令梁山伯等人吃驚,也讓馬文才吃了一驚。
在他的印象里,若是請官府出具過路文書、路引等物,至少也要三五的時間審核身份,更別這么一支十七八人上路的車隊,押閱還是糧食草藥等緊要之物,少不得更要多盤問幾。
并不見得是盡職盡責(zé),這是地方官府的生財之道,給你辦的快了,就沒什么油水好謀,沒什么東西好卡的了。
但馬文才轉(zhuǎn)念一想著徐氏醫(yī)館里住著哪位大神也就了然了,既然有侍御史在這里,而陳慶之又欠徐氏收容的人情,有他的作保和出面,就沒什么棘手的文書辦不下來。
誰敢在御史面前克扣財物,才真是不要命了。
這又一次讓馬文才思考陳慶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有意要推他一把,無論出于何種內(nèi)因,馬文才還是親自去找了徐之敬一次,盤桓了半日,求到了這個人情。
所以翌日清晨送別的人群,赫然發(fā)現(xiàn)在徐之敬的車隊之中,領(lǐng)頭押車的居然是騎著大宛寶馬的姚華,和他忠心耿耿的家將阿單、陳思三人。
這隊伍的組成除了知道其中內(nèi)情的馬文才,讓其余幾人都險些驚掉了眼睛,傅歧更是直接指著姚華大喊了一聲:
“你怎么那么有閑工夫,又跟著徐之敬上路了?”
徐之敬之前已經(jīng)和姚華好了辭,此時姚華倒是不慌不忙地在馬上拱了拱手,正經(jīng)地回答:
“徐家人手不夠,又帶著這么多糧食和災(zāi)地急需的草藥,我估摸著一路怕是危險,便自告奮勇做個幫手,護(hù)送他們一程。等他們的事了了,我就回去,出來太久,再耽擱下去,要被參玩忽職守了。”
傅歧自那日不知為何惹惱了姚華之后,已有好幾沒看到姚華的好臉色,此時見他居然回了自己,反倒不知所措,只像個傻子一樣“哦”“哦”了許多聲,最后更是猶如真傻子一般,了句不只是咒人,還是安慰饒話。
“你本事那么好,若真是被參了丟了官,可以來京城傅家或是會稽學(xué)館找我,日后只要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那一口肉。”
姚華沒想到傅歧居然會這樣的話,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
“想不到傅公子這么看起的姚某,不過姚某若想吃肉,一定會堂堂正正自己去謀來,還是先謝過你的好意了!”
起來這已經(jīng)是眾融二次為她踐行,但沒人料到姚華今跟著徐之敬走了,所以所有人準(zhǔn)備的議程都是為徐之敬準(zhǔn)備的,加之之前許多家當(dāng)在沉船上都丟了,祝英臺在身上摸了半,發(fā)現(xiàn)自己竟找不到什么可送之物,只能站在馬文才身后垂頭喪氣。
徐之敬急著啟程,也不給他們什么多的機(jī)會,倒是馬文才走到姚華馬下,對著姚華了句什么,讓后者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馬,跟著他走到前方,兩人遠(yuǎn)遠(yuǎn)地在些什么。
“這姚華,和我話時怎么就沒這么慎重!”
傅歧心里有些不舒服,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兒,只能嘟囔著發(fā)泄。
“莫非是看不起我!”
那邊兩人卻不知道傅歧吃了味,而馬文才攔下姚華,卻正是為了傅歧的事。
“姚將軍,你之前,若我有所求,只要不違背道義,必會做到……”
馬文才似是覺得這么快就提要求有些“要挾”之意,低著頭半不敢看姚華,只聲詢問。
姚華一見平日里心高氣傲的馬文才,突然變成這么個媳婦樣,心就軟了一半,眼中都是笑意。
“是,我過。你現(xiàn)在就有什么難辦的事了嗎?”
“不是我,而是傅歧。”
馬文才抬起頭,眼中滿是為難。
“昨日傅歧家人來信,是他在浮山堰上督工的兄長傅異有了下落,卻不是什么好消息。”
“傅異落水時正在嘉山上,原本沒有第一時間落水,只是困在嘉山無法離開,但那時壽陽出動了不少船只,或擄或救,第一時間帶走了不少落水或被困的官員。傅異這么多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傅家懷疑傅異是不是也是被壽陽的那些船擄走了……”
他嘆了口氣。“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定是不會麻煩你的,但傅歧和我是生死之交,自是不忍心見他遭受這樣的噩耗。他家知道傅異可能被蕭寶夤擄去壽陽以后,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的希望,畢竟這么多時候了,要是魏國想要拿這批朝廷官員做什么,恐怕早已經(jīng)有了動作,絕不會一點(diǎn)消息都沒櫻”
“你要我怎么做?”
姚華立刻就明白了馬文才的來意,開門見山地問。
“我也不指望姚將軍能救出傅歧的兄長,只希望姚將軍看在傅歧也曾身為你學(xué)生的份兒上,若見到傅異有生死之危時,能伸個援手。若是能給他遞個消息,生出幾分求生的希望,就更好不過了。此事應(yīng)當(dāng)不違背將軍的道義……”
馬文才深深一揖。
“還請成全。”
南齊皇室蕭寶夤的軍隊和姚華所在的軍中其實是兩個派系、兩套系統(tǒng),所以姚華一聽馬文才“魏國一直沒有動作”,就知道這件事一定是瞞過了國中,或者,瞞過了大都督任城王。
她知道了這個消息,肯定是會向任城王稟報的,事關(guān)兩國外交,無論蕭寶夤想要做什么,也不能避開魏國自己私底下偷偷摸摸動。
所以她聽完馬文才的請求,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當(dāng)即一口應(yīng)承下來。
“既然不是讓我偷放梁國俘虜,自然不違背道義。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我會保住傅異的性命。若有可能,我會寫信將他的近況送入會稽學(xué)館。”
姚華甚至還有心思開馬文才的玩笑。
“我的人情可珍貴的很,你可想好了,就換這個請求嗎?”
“我若不是期冀著陳慶之的提攜,不得這個人情真會珍重萬分。可現(xiàn)在這情況,只姑了眼前了。”
馬文才心中苦澀地想著,面上卻還要露出個再真誠不過的微笑。
“我若有所求,自然會自己去謀取。唯獨(dú)這個,非我力所能及,如今求了姚將軍,并不會后悔。”
他斬釘截鐵地。
姚華心中對他大為欣賞,心懷快慰之下,打了個唿哨,只見遠(yuǎn)處的黑馬猶如通靈一般,風(fēng)馳電掣地就來到了她的身前。
馬文才心中實在喜歡這匹馬,看著這匹從自己生命中擦身而過的“象龍”滿臉惆悵,看的姚華滿臉興趣,帥氣地翻身上了馬,張揚(yáng)的昭示著自己的所有權(quán)。
“象龍非龍,姚華也非姚華。”
馬背上,逆著光的姚華,對著馬下的馬文才爽朗一笑。
馬文才瞇著眼,微微發(fā)怔。
她笑著:
“我本名花夭,桃之夭夭的夭。”
罷,打馬揚(yáng)鞭,絕塵而去,獨(dú)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馬文才滿臉懵然。
逃之夭夭的夭?
哪個人家這么心大,給自家注定要從軍的兒子起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