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捉蟲】
梅茹重生了。>﹍雅﹏文吧 `.-y=a`w-e·n8.
握著那柄簪子,呆呆坐在妝奩前。西洋鏡里映出一個人的模樣,那樣的眉,那樣的眼,活脫脫她自己!——可就在一刻鐘前,她將這支芙蓉簪扎進(jìn)了自己胸口!
溫?zé)岬难樦⒆拥蜗聛恚炯t了素衣,梅茹疼得要命,冷汗涔涔,卻還不忘再推進(jìn)去一點(diǎn)。
那是真的疼,疼得她只能伏在案上,斷斷噎噎抽完最后一口氣,叫不出丁點(diǎn)聲。昏昏沉沉之間,全是傅錚最后的那些話。
循循,你姐姐進(jìn)宮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軟,朕不想她為難。
循循,天大地大,你還能去哪兒?念朕與你夫妻一場,你自請去冷宮吧……
一字一句,斷情絕義,比死還要難受千倍、萬倍。
梅茹笑的凄厲。傅錚他壞透了,才舍得這樣狠心待她!當(dāng)她是最無足輕重的替身、棋子、做戲的傀儡,拿她去博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名聲!
這世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無人不知,燕王雖冷面冷心,卻獨(dú)獨(dú)專寵燕王妃,絕不納妾,連暖床的通房都沒有,王府里干干凈凈,更是恨不得將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王妃跟前。
這世間,只有梅茹知道他的真面目。
傅錚從未真心愛她、憐她,他一直厭她、恨她,成親一十三載,傅錚從未碰過她……哦,不,酒醉后碰過一回的,那樣的用力,那樣的渴望,還變著法的欺負(fù)她,沒完沒了。那個時候,梅茹也疼,疼的渾身戰(zhàn)栗,心里卻是歡喜的。她軟語求他,王爺,你輕一些,我疼。傅錚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應(yīng)了聲好,然后,喃喃喚了一個人名……
梅茹被他纏的倦到了極點(diǎn),卻也聽出不對勁。
那一瞬,她渾身涼了,可身后的人是熱的,像一團(tuán)火卷著她,揉搓著她,折磨著她。
她那樣嬌蠻的性子,活生生被這個男人磋磨成一地瓦礫碎屑。
及至先帝駕崩,朝堂動蕩,傅錚憑著那副交口稱贊的“好名聲”及赫赫軍功,被簇?fù)淼腔鶠榈邸?br/>
而他的心有多狠,梅茹在那個時候才看的通透。
太子一黨全散,梅府闔家牽連被抄,而她的姐姐,原本尊貴的太子妃,卻被傅錚偷偷安排進(jìn)宮。雅文﹏吧_ ·.yawen8.梅茹自己則因無所出,一紙廢后詔書降下,直接由中宮皇后變成無足輕重的五品梅貴人,如今,就要被打入冷宮了……
梅茹是絕望透頂,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些過往歷歷在目,她攏了攏衣襟,卻還是抵不住體內(nèi)寒意。她下意識去摸自己滲血的胸口,可粉色對襟小襖上面滾著白狐邊,干干凈凈,哪兒還有什么血?再瞧鏡子里的自己,小小的,約莫十一二歲的模樣,梳著不大相稱的繁復(fù)發(fā)髻,斜插兩三只鳳釵金簪,是她,卻也分外陌生。
自戕前,梅茹已年近三十,如今再見年少的自己,她初初不大敢認(rèn)了,饒是接受了重生的事實(shí),還是覺得恍惚在夢里。
“哎呦小祖宗,您得快點(diǎn)兒。”
有人挑簾進(jìn)來,嗓門頗大,梅茹茫茫然望過去,鈍鈍一想,認(rèn)出是娘親跟前的劉媽媽。
只見那劉媽媽側(cè)身挑起門簾,后面跟著進(jìn)來一位婦人。一眼望過去是三十多歲的好模樣,酒紅灑金長褙子,底下是寶藍(lán)地四季平安馬面裙,紅寶石的頭面,端的滿身貴氣,這會兒笑盈盈的,沖梅茹喊了聲“循循”。
“娘!?”
母親喬氏在梅茹成親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她說想親眼看著梅茹嫁人,梅茹正好嫁給了傅錚……如今娘親活生生站在面前,梅茹怎不激動?她又驚又喜,再顧不上其他,丟開手里東西,一頭扎到喬氏懷里。
喬氏慣用茉莉花制的香胰子,到了秋末,更是會加入一味桂花。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梅茹鼻子一酸,心里頭的委屈與難受便通通涌上來,淚珠子忍不住吧嗒吧嗒往外掉。“娘親。”她又軟軟喚了一聲,雙手緊緊摟住喬氏,怎么都不愿松開。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喬氏沖劉媽媽笑,“循循這丫頭往日最鬧騰,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成小哭包了?”只當(dāng)女兒又耍小性子,喬氏還如慣常那樣哄她:“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這個女兒禮樂射御書數(shù)全不喜歡,生下來就鉆到“漂亮”二字里。梅三小姐喜歡漂亮衣裳,喜歡漂亮首飾,連身邊伺候的丫鬟也要一等一的漂亮,更別說日常的吃食了,比方說一個雞蛋,她都得挑最圓潤的入口。雅文吧 en8.聽聽這些,實(shí)在不像閨閣大小姐,但除去府里的湘大爺,喬氏統(tǒng)共就生了這么一個女兒,如今寵的無法無天,連老祖宗都頗有微詞。
往常喬氏一說“不好看”之類的話,梅三小姐的小性子立馬能收住,可今天卻不管用了。
只見她拼命往喬氏懷里鉆,活脫脫一個小無賴再世,“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好看有什么用?”梅茹悶悶回道,眼淚越發(fā)止不住。
前世里,她性子爭強(qiáng)好勝,凡事喜歡要拔個頭籌,尤其是自己這張臉!那些夫人們礙著她的身份,一個個恭維她,說她是京城排的上號的美人。梅茹自我感覺甚好,每日喜滋滋打扮,直到從傅錚眼里看到不加掩飾的厭惡,她才不得不正視自己這張臉。
她這張臉稀疏平常,怎么看都與美字無緣,因著生活不如意,眉宇間恐怕還帶著幾分刻薄與郁氣……
哪兒好看了?
難得見女兒哭的如此傷心,喬氏有些手足無措:“好循循,快別哭了,你一哭娘的心肝兒也疼。你把娘的衣裳哭濕了,還耽誤正事兒。”
“是啊,三姑娘。”劉媽媽在一旁幫腔,“保媒的孟老夫人還在老祖宗那兒等著呢!”
“保媒?”梅茹霍的抬起頭,一張小臉嚇得慘白,三魂七魄登時去了一半,“誰要成親?”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
“哎呦小祖宗,府里蕓大姑娘啊。”劉媽媽哭笑不得,“您先前不是還說要去道喜么?”
喬氏也被女兒的傻樣逗樂了,輕點(diǎn)她的額頭道:“先前你急吼吼來娘屋里,不就是惦記娘這支簪子么?”
幾句話一串,梅茹便把今天這事隱約回憶起來。
孟家老太太來給大姐保媒,她剛聽到一點(diǎn)兒風(fēng)聲,就連忙梳妝打扮起來,想著在道喜的眾人里拔尖兒,可扮來扮去都不滿意,于是惦記上母親的芙蓉簪。這柄簪子,做工精巧,梅茹極喜歡,后來成了她的陪嫁,萬萬沒想到,最后也是這支簪子送她上的黃泉路。
梅茹心頭一沉。
喬氏替女兒拭了淚,再將芙蓉簪簪在梅茹發(fā)間。她左瞧右瞧,越瞧越喜歡,不由舒心笑道:“只怕再過兩年,咱們循循出落的就更漂亮。”
劉媽媽自然連連附和:“大太太,三姑娘水靈靈的,跟朵花似的,誰看了都喜歡。”
這些話便深深刺在梅茹心窩子里。她黯然思忖道,不管是兩年,還是三年,哪怕再過上十年、二十年,到死,她也就那副堪堪入目的模樣,誰會喜歡?
剛?cè)胪醺臅r候,梅茹只道傅錚忙,不與她同床共枕。有一回趁那人未歸,她偷偷溜到書房,想瞧瞧他在忙什么。在一眾筆墨紙硯旁,梅茹看到一盒胭脂。她好奇聞了味兒,便知這是玉塢齋的上品,還是新的。整個府里就她一個王妃,不是送她的,還能送誰?
梅茹這樣想著,熟料那一夜,傅錚揣開她的房門,眼睛紅的嚇人!
“你就是將那胭脂通通抹了,本王也不懶得多看你一眼!”
這是成親之后,傅錚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梅茹永遠(yuǎn)忘不了……
陳年舊事壓下來,梅茹心里復(fù)又揪得慌,只覺得累。
懶懶將簪子取下來,挽著喬氏胳膊,梅茹央道:“好娘親,我乏得慌,想回房歇著了。”她本已近三十,如今在母親跟前,就不自覺的撒起嬌來。
小女兒一雙眼紅紅的,還含著淚,輕輕一眨,跟晨間露珠似的金貴。喬氏心疼的不得了,于是道:“明日再去那邊也不遲,既然身子乏,就回屋好好歇著。”
喬氏口中的那邊,是父親后宅的孫姨娘處,梅府大姑娘梅蕓正是孫姨娘所出。
梅茹乖巧的點(diǎn)點(diǎn)頭,喬氏示意人將梅茹跟前的大丫鬟靜琴喚進(jìn)來。她不大放心女兒,一時又走不開,于是特地叮囑靜琴幾句。——喬氏如今主持府里中饋,上上下下都得她操持,不過耽擱這么一會兒工夫,外面就候著好幾個來領(lǐng)牌子的婆子,還有老祖宗、孟老夫人那兒得去。
喬氏叮囑的空擋,梅茹閑的無聊,盯著鏡子里頭的自己看。
就見鳳釵金簪插滿腦袋,沉甸甸的,繁復(fù)累贅,俗氣至極,又花枝招展的,跟宮里頭圈養(yǎng)的花孔雀似的,徒惹人笑話!偏偏梅茹前世就覺得全部插到腦袋上美極了,自我感覺甚好,而喬氏又寵她寵的厲害,順著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會說一點(diǎn)重話?
就這樣,梅茹的審美硬生生的長偏了!
她自己都不忍看,何況旁人?
梅茹暗忖,回房第一樁事,必須得把腦袋上插的這些全拔了!
不管如何發(fā)生的,她重生回來了。那些痛苦過往好似一場夢,夢里全是凄苦,有她自己釀的罪,有傅錚加諸的苦,如今醒了,就好了。大姐訂親這一年,梅茹才一十有二,還是梅府受寵的三姑娘,母親也還在,而最好的,是她還未嫁給傅錚。
如此一想,梅茹澀澀笑了。
她如今住在喬氏的跨院里,從正房出來正要回去,迎面恰好遇到一群人,梅茹臉色一變,倏地頓住腳步。
只見那群人中,正中間是個身量長挑的,兜著銀白色斗篷,斗篷一角繡著一枝綠萼梅。大約也見到了梅茹,那人招招手,喚道:“三妹妹。”不過一擺手,就是弱柳扶風(fēng)之姿,如寒風(fēng)中的搖曳的孤零零花枝,驀地讓人心疼。
梅茹默然。
這便是她的二姐姐,梅蒨。
更是傅錚心尖尖上的那人。
亦是比梅茹更得寵的嫡女。
那些婦人曾違心恭維梅茹是京城排的上號的美人,那么,梅蒨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頭一位。她打小生的美,偏偏身子骨嬌弱,二太太吳氏生她時去了,梅蒨就被老太太接到身邊養(yǎng)著,自幼得到的寵愛數(shù)不勝數(shù)。
那個夜里,梅茹被傅錚抱著,纏著,那人在她耳邊不停喚的,便是“蒨蒨”二字,夜月來照之,蒨蒨自生煙,他動情的念著,絞著梅茹的心碎了。翌日清晨,待傅錚醒過來,梅茹冷笑著告訴他,王爺,我的二姐、你的大嫂、當(dāng)今太子妃閨名不是什么蒨蒨,她叫阿悠……
阿悠,是老祖宗可憐她剛出世便喪母,希望她一輩子悠游自在。
不像梅茹叫循循,是因她行事沒什么規(guī)矩,性子又嬌蠻,所以老祖宗定下這兩個字,望她循規(guī)蹈矩。
那一天清晨,梅茹對傅錚說,王爺,我要跟你和離。
梅茹下了最大的絕念,可終究抵不過天意,她懷了身子……
只可惜,后來又沒了。
她骨肉掉的那一晚,傅錚一襲黑衣,在東宮外坐了一夜,只為她的二姐早產(chǎn),血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