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九歲
晚上七點半的時候,爺爺終于看完了他每天定時收看的新聞聯(lián)播。
奶奶追在今天格外興奮吃個飯都要亂跑的雪竹身后。
“最后一口,吃完啊。”
小半碗飯都被奶奶濃縮在了那一勺里。
雪竹嘴巴鼓到說不出話,艱難的嚼咽下口。
她口齒不清地對爺爺說:“爺爺我要看少兒頻道。”
爺爺換了臺,嘴里卻念叨著:“你們雖然還小,但也要關(guān)心下國家大事,不能每天只看動畫片。”
雪竹裝作沒聽見。
“智慧樹上智慧果,智慧樹下你和我,智慧樹前做游戲,歡樂你和我。小朋友們,歡迎來到智慧樹欄目!”
是的,小孩是歡樂了,大人就無聊了。
孟嶼寧實在是不感興趣,想先去洗澡,爺爺怕孟嶼寧一個人提不動水,跟著過去幫忙打水。
奶奶沒事可做,雪竹盯著電視,她就盯著雪竹看。
雪竹感受到奶奶的目光,縮了縮脖子問:“奶奶你看著我干什么?”
她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下一秒,奶奶說:“你頭發(fā)太長了,奶奶給你剪頭發(fā)吧。”
雪竹:“!!!”
她果斷捂住自己的頭:“我不剪!”
“干什么不剪?小女孩留那么長的頭發(fā)干什么?又多又難打理,”奶奶皺眉,“而且頭發(fā)會吸收你的營養(yǎng),留長了長不高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個子矮就是因為頭發(fā)太長了。”
每年給她剪頭發(fā)都是這個說法。
可雪竹寧愿長不高,也不愿意讓奶奶給她剪頭發(fā)。
小女孩自懂事以來就沒去過理發(fā)店,大家都說女孩子長頭發(fā)好看,可是奶奶卻不知道為什么,似乎很厭惡她的長頭發(fā)。
前兩年好不容易躲過,今年頭發(fā)長到礙了奶奶的眼,說什么也要給孫女剪頭發(fā)。
最后孫女不敢忤逆奶奶,一臉喪氣的坐在后院里,頭頂昏黃的鎢絲燈勉強照亮她懨懨的臉。
奶奶不知道從哪里找出塊舊布像模像樣地圍在了雪竹身上。
“奶奶你千萬不要剪太短啊,”雪竹一直強調(diào)這句話,“剪一點點就行了,我不要短頭發(fā),我要長頭發(fā),要扎得起來的那種。”
奶奶嗯嗯兩聲:“知道了。”
“一定不要剪太短!”
“知道知道。”
雪竹用手指比了個長短:“最多剪這么多。”
奶奶無語:“剪這么點跟沒剪有什么區(qū)別?”
雪竹心想,就是要沒區(qū)別啊。
奶奶拿起剪刀,從后面抓住雪竹的頭發(fā),咔嚓一下。
這一聲嚇得雪竹趕緊回過頭,望著地上比蟲子還長的長頭發(fā),心態(tài)瞬間就崩潰了。
“為什么剪了這么多!”
“不多啊,”奶奶覺得孫女實在大驚小怪,“這才剪了多長啊。”
“哇!我不剪了!”雪竹氣得要跳下椅子。
奶奶摁住她:“坐好等我剪完!你就剪這一搓不好看,起碼要剪平!”
咔嚓咔嚓的剪刀聲響起,雪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頭發(fā)一點點往下墜落,如同被拋棄的生靈,離開了它賴以生存的家園。
雪竹嘴上仍掙扎著:“不要剪太短。”
奶奶滿口答應(yīng):“知道了。”
痛苦的剪頭發(fā)過程足足持續(xù)了八分鐘,剪完頭發(fā),雪竹二話不說就去找鏡子。
最后終于在房間里找到個掛在床頭的塑料鏡子,她一把拿下,臉對著鏡子久久沒說話。
孟嶼寧洗好澡,走進(jìn)房間時正好看到她發(fā)呆。
他看著鏡子背面的畫,不多不少擋住雪竹的臉,他走近幾步,輕聲問:“小竹?你在干什么?”
雪竹剎那間扔掉鏡子,捂著頭大哭著沖出了房間。
“奶奶!你看你給我剪得這么短!跟男的一樣!”
正在后院掃頭發(fā)的奶奶被嚇了大跳,有些心虛又有些理直氣壯地說:“夏天剪短點清爽些啊,留那么長你脖子容易起痱子知道嗎?奶奶是為你好,而且頭發(fā)很快就又長出來了。”
“可是這頭發(fā)我留了好久才留這么長的!我留了這么久的頭發(fā)你一下就給我剪沒了!”
雪竹蹲在地上,看著那些被奶奶掃進(jìn)簸箕的頭發(fā),絕望而不舍的大聲哭喊。
奶奶一時間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就是剪個頭發(fā)?怎么跟要她命似的。
雪竹扁著嘴走到水龍頭那邊,將頭發(fā)打濕,摁著頭把剩下的頭發(fā)往下壓,想讓它們快點長長。
劉海居然也沒有逃過奶奶的辣手,被剪到眉毛上面,顯得她又丑又蠢。
就是個鍋蓋頭。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都一直捂著頭簾,不肯把手放下來。
雪竹哪里知道,她的一雙小手也就那么點大,再怎么遮也遮不住的,爺爺不敢說奶奶,但也不愿意傷孫女的心,佯裝什么都沒看到,收拾收拾準(zhǔn)備去睡覺了。
孟嶼寧每次往雪竹那邊看的時候,她都立刻敏銳的把頭偏過去,只給他留一個圓溜溜的后腦勺,從背后看,她的新發(fā)型就像朵蘑菇。
知道小女孩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他也當(dāng)做沒看到。
奶奶為了安撫雪竹,帶著討好的語氣問:“小竹今天晚上要不要跟哥哥去天臺上睡覺?你不是最喜歡去天臺睡覺了嗎?”
雪竹幽幽看了眼奶奶,沒說話。
“去不去天臺睡覺?不去的話我就不幫你鋪涼席了。”奶奶再接再厲地誘惑她。
姜還是老的辣,雪竹心里生奶奶的氣,可是又很想去天臺上睡覺,憋了半天,最后還是帶著點傲氣,撇嘴說:“去。”
奶奶松口氣:“誒,那我現(xiàn)在幫你鋪涼席去。”
雪竹在心里默默罵自己太沒出息了。
天臺蚊子多,要多擦點花露水才能上去,雪竹捂著頭沒辦法擦,不知道從哪里找了條毛巾出來,裹在自己頭上。
爺爺看到地笑了:“像我們那個年代的勞動人民。”
雪竹幽幽的看了眼爺爺。
爺爺說:“我這是夸你吶。”
雪竹不領(lǐng)情:“切。”
奶奶給他們拿了涼席和薄毯子上去,又順便點了根蚊香放在涼席邊。
兩個孩子在天臺睡覺老人家不放心,雪竹生奶奶的氣不讓奶奶陪,奶奶只好對老伴努努嘴:“你上去陪他們睡覺咯。”
萬物爭鳴的夏夜,熱辣辣的空氣終于在一天的盡頭散去,星星亮得仿佛伸手就能抓到,雪竹躺在涼席上,爺爺搖著蒲扇替她趕走蚊蟲,她指著天上的皎潔的白月灰色的部分問道:“爺爺,那個地方是不是種著桂花樹,旁邊矮一點的是嫦娥和月兔?”
“那是吳剛,他在給桂花樹澆水施肥。”
“爺爺,天上最亮的那顆星叫什么?”
“啟明星。”
“那它為什么那么亮?”
“因為它離太陽比較近。”
“跟太陽有什么關(guān)系?晚上太陽都下班了。”
“有些星星自己是不會發(fā)光的,因為太陽給了它們反射的光,它們才這么亮。”
“那太陽去哪里了?”
“它去地球的另一邊了。”
“它晚上不睡覺嗎?”
“不睡覺,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
“啊?那太陽好可憐啊。”
“是啊。”
小女孩的童言稚語和老人溫暖風(fēng)趣的回答落在孟嶼寧耳中,他再小一點的時候也對天空充滿了好奇,后來學(xué)了自然和地理,當(dāng)年的疑問悉數(shù)被解答,宇宙的中心原來不是太陽,地球是太陽系的九大行星之一,這些答案嚴(yán)謹(jǐn)而又科學(xué),反倒顯得不那么可愛了。
聊著聊著,雪竹還不困,爺爺先困了。
“爺爺,你給我講個故事吧。”雪竹推著爺爺?shù)母觳舱f。
爺爺半瞇著眼問:“講什么?”
“講我沒聽過的就行。”
爺爺想了會兒,問:“講我年輕的時候和寧寧他爺爺?shù)墓适拢俊?br/>
孟嶼寧下意識側(cè)過頭來。
爺爺輕聲說:“我十幾歲的時候,新中國才剛剛成立,考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知道新中國是哪一年成立的嗎?”
雪竹:“中國不是幾千年前就有了嗎?”
爺爺:“幾千年前的中國還不叫中國,那時候是古代,最先開始是叫夏朝,后來又經(jīng)過了很多個朝代。等你以后學(xué)了歷史就知道了,寧寧你知道嗎?”
孟嶼寧:“一九四九年。”
“對,一九四九年,”爺爺說,“作為中國人,我們一定要記住這一年。”
本以為那之后就不再會有戰(zhàn)爭。
直到五二年,十五歲的裴清成和孟長風(fēng)成為志愿兵遠(yuǎn)赴國境,兩人同鄉(xiāng)卻并不認(rèn)識,也并不是一個連的,直到某次裴清成受傷,以枯草堆為掩半趴著艱難呼吸,隔壁連的年輕兄弟為他簡單包扎了傷口,扛著他去找了軍醫(yī)。
兩個少年就這樣認(rèn)識。
硝煙散盡,赤子歸鄉(xiāng),他們被分配到同個工廠上班。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十幾年,百廢待興,教育成了重中之重。縣城里的學(xué)校缺老師,那個年代的老師什么都能教,什么都得教,是個極為辛苦的工作。
孟長風(fēng)的家人并不同意他放棄安穩(wěn)的工作去當(dāng)老師,唯獨裴清成支持他,并選擇和他一起辭掉工作當(dāng)老師。
再后來生活漸漸好起來,當(dāng)初那個小小的學(xué)校在政府的支持下,一點點擴張重建,擁有了明亮的燈光,寬敞的教室,最后掛了牌,成了當(dāng)?shù)氐闹攸c學(xué)校。
孟長風(fēng)和裴清成都已是桃李滿天下的優(yōu)秀教師,終于光榮退休,安靜享受老年生活。
到現(xiàn)在,孟長風(fēng)先一步走了。
但他的孫子正安靜的聽裴清成說完這個故事,這奇妙的血緣連接,就好像又與那位已經(jīng)逝去的好友重逢。
“那時候很苦的啊,”爺爺說,“很多小孩別說讀書,就連米飯都沒得吃,所以你們一定要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
爺爺說這句話時語氣鄭重,他是真的希望孩子們能從他的故事中吸取教訓(xùn),學(xué)會憶苦思甜。
現(xiàn)在的美好生活有多么的來之不易,是用多少的血汗與人命換回來的,只可惜,故事說完,孩子只當(dāng)聽了個老故事,唯獨老人家眼濕潤,他閉上眼本來是想平復(fù)下情緒,誰知這一閉眼,就這樣睡了過去。
雪竹看爺爺睡了,便把精力都撒在了孟嶼寧身上。
“哥哥,”雪竹問,“你說今天晚上會不會有流星?”
“不知道,”孟嶼寧側(cè)躺著問她,“你想許愿?”
“嗯,許愿我明天一起來頭發(fā)就長長了。”
孟嶼寧被逗笑,彎著眼說:“這個愿望恐怕有點難。”
“啊?不行嗎?”雪竹神情頓時沮喪起來。
“其實不用許愿,”孟嶼寧安慰她,“等時間長了頭發(fā)就長回來了。”
“萬一開學(xué)還沒長回來,那我們班的人看到我剪了個這個丑的發(fā)型肯定會笑我,”雪竹咬牙切齒道,“尤其是遲越!他肯定會笑死我!”
孟嶼寧問:“遲越是誰?”
雪竹:“就是我們班的一個男生,他特別討厭,老師還讓他坐在我后面,他上課老是扯我的頭發(fā),還用腳踢我的凳子,害我不能認(rèn)真聽講。”
“就是那次在學(xué)校門口跟我吵架的男生,哥哥你見過的。”雪竹又說。
孟嶼寧想起來了。
“他肯定會笑我,說不定還會在整個年級散布我剪了個丑發(fā)型!”雪竹越想越怕,語氣絕望,“……我不想開學(xué)了。”
孟嶼寧突然點了點她的腦袋,輕聲說:“你把毛巾取下來我仔細(xì)看一看。”
雪竹瞪大眼:“這有什么好看的?很丑的。”
“看看啦。”孟嶼寧好聲好氣地哄。
雪竹還是有些猶豫:“那你看了不能笑我。”
“不笑,要是笑了我是小狗。”
“好吧。”
雪竹不情不愿的摘下頭上的毛巾。
對于這個新發(fā)型,孟嶼寧看了好一會兒,才看習(xí)慣。
其實奶奶剪的還是挺整齊的,就是太短了些,劉海距離眉毛足足有兩厘米,雪竹的長發(fā)被剪掉,成了憨態(tài)可掬的小蘑菇頭,雖然看著是挺涼爽的,但是小女孩辛辛苦苦留了那么久的長發(fā)就這樣被剪掉,當(dāng)然會不高興。
“好看的,”孟嶼寧揚起唇角說,“很可愛。”
雪竹不太相信:“真的假的啊?”
“真的,”孟嶼寧點頭,唔了聲說,“像櫻桃小丸子。”
“哥哥你也看過小丸子啊?”
“小時候看過。”
“好吧,”雪竹勉強相信了,又指了指自己兩邊的臉頰,“但是小丸子這里有兩坨紅紅的東西,我沒有。”
“那個太夸張了,”孟嶼寧說,“你這樣剛剛好,最可愛。”
“真的?那等開學(xué)班上的男生會笑我嗎?”
孟嶼寧計算了時間,等開學(xué)以后,雪竹的劉海應(yīng)該已經(jīng)長到眉毛那兒了。
于是他說:“不會的,我也是男生,我覺得很可愛,男生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雪竹終于放心了。
早知道這樣她剛剛那么傷心干什么。
“我會跳小丸子的操哦,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教我的,”雪竹搖頭晃腦,雙手做動作,“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還來勁了。
孟嶼寧很給面子地鼓掌:“跳得好。”
等她跳完唱完,孟嶼寧這才問:“累不累?能睡覺了嗎?”
雪竹嘿嘿笑,在他旁邊躺下。
她拿過爺爺?shù)钠焉冗f給孟嶼寧:“哥哥你幫我扇。”
孟嶼寧接過,又替她蓋好毯子:“那你把肚子蓋好。”
“嗯,”雪竹側(cè)過身來面對他,“哥哥,以后每年放假你都跟我一起到爺爺家來玩好不好?”
孟嶼寧說:“我每年都來,別人會覺得我厚臉皮。”
“怎么會,”雪竹反駁,“你爺爺和我爺爺關(guān)系那么好,我爺爺就是你爺爺啊,而且孟爺爺以前對我很好的,我要報答孟爺爺?shù)摹!?br/>
孟嶼寧哭笑不得:“所以你只是為了報答我爺爺?”
“也不都是啊,”雪竹想了想說,“主要還是因為我喜歡跟你一起玩。”
“為什么喜歡跟我一起玩?”
“沒有為什么,就是喜歡,”雪竹開始耍賴,“你就答應(yīng)我吧,行不行?”
孟嶼寧敷衍道:“你要是現(xiàn)在就睡覺,我就答應(yīng)你。”
“那我現(xiàn)在就睡了!”
雪竹立刻閉眼,佯裝睡著了的樣子,為了使人信服,她還特意學(xué)爸爸打起了鼾。
孟嶼寧:“……”
或許是剛剛真的唱累了也跳累了,裝睡的這段時間里,雪竹竟然真的睡了過去。
她還是有點招蚊子,爺爺在旁邊倒是睡得挺香,雪竹睡也睡不安穩(wěn),時不時拍拍腿,又拍拍胳膊,嘟囔著不知說了什么,仍堅定地閉著眼繼續(xù)睡。
孟嶼寧摸了摸她的胳膊,藕條般的胳膊上已經(jīng)起了個包。
他側(cè)躺對著她,學(xué)爺爺給她扇風(fēng),順便驅(qū)趕蚊子。
剛剛雪竹的新發(fā)型一亮相,孟嶼寧才發(fā)現(xiàn),原來雪竹的臉是圓的,眼睛也是圓的,就連鼻頭,都是肉圓肉圓的。
現(xiàn)在連發(fā)型也是圓的了。
不過好在雪竹是個小美人,這樣顯得更嬌憨秀氣。
孟嶼寧勾唇無聲笑了。
“小竹,睡了嗎?”
回答他的就只有這時候還沒睡的蟲鳴聲。
“謝謝你。”
初三畢業(yè)這年,這個輕松愜意的暑假,是小竹送給他的。
爺爺和小竹都睡了,只剩下孟嶼寧還醒著。
少年輾轉(zhuǎn)反側(cè),干凈的眼眸里映滿星空的顏色,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睡不著。
好像是太開心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