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2017年,冬天。
那年冬天要比今年冷很多。
陸淵身著一套黑色西裝,端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昏暗的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一層淺淡陰影,顯得五官更加深邃。
一場例行公事的政商演出,臺上的主持人正說著些尷尬的俏皮話串場。陸淵目光筆直,神情專注,魂兒卻早就出了竅。坐在一旁的陸老跟人敘完舊后回頭低聲問他:“你跟小柔多久沒見了?”
“嗯,對……”
跟長輩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腳。陸淵吃痛,吸了口涼氣:“挺久了。”
“成天就知道在外面瞎胡鬧。”
“這不還陪您出來看演出了么。”陸淵笑笑,習慣性地去掏口袋,彎下身想溜出去,舞臺卻在此時忽然暗了下來。陸老瞪了一眼,陸淵無奈重新坐正了身子,把露了半截的煙揣了回去。
再次亮起的是一小束白色燈光,鋼琴獨奏。
熟悉的前奏聲響起,陸淵有一瞬的恍惚,抬眼看向舞臺中央。
黑色鋼琴,棕色長發(fā),白色長裙。
纖瘦的身材,修長的脖頸,清冷的側(cè)顏。
眼前的一切都跟記憶深處里的某個片段重合,又倏地分開。
可能人的本性是念舊的。
或者說,骨子里喜歡哪類東西,天生的,很難改變。
陸淵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上的人。像是失明的人忽然得到光亮,那感覺近乎貪婪。
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
煙癮又犯了。
“你怎么來了?”
陸遙一身簡潔干練的小西裝,脖子上掛著電視臺的工牌,舉著對講機有條不紊的指揮著,講話間余光瞟到一個熟悉的峻挺身影朝她走了過來。
“看你。”陸淵叼著煙,笑容亦真亦假。
陸遙抬手:“吸煙那邊。”
“晚上回去吃飯。”
“知道了。”
“那您忙著。”
陸遙不耐地擺擺手。
后臺的格局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洗手間藏的曲折,轉(zhuǎn)兩個彎還要走到底。不過這樣一來倒是隔絕了外面的吵鬧,安靜不少。
陸淵走過來,倚著墻,點燃了嘴里的煙。抬眼的瞬間瞥到洗手臺前的白色身影,頓住了目光。
里面的人正對著鏡子整理額前的碎發(fā),對于身后的窺視渾然不覺。
她的膚色在燈光下有些病態(tài)的白皙。五官分開看都只算清秀,組合到一起卻有說不出的清冷感。鼻子小巧精致,嘴角微微向下,帶點冷漠疏離。一雙眼睛生的狹長,瞳仁漆黑深邃。
垂到腰際的長發(fā)這會兒隨意綰在腦后,剩幾縷沿著光潔的脖子,惹人遐想。
陸淵長長地吸了口煙,眼神黯了黯。
剛才她在臺上的高跟鞋此時被丟在一旁,腳上格格不入地穿了雙拖鞋。她的腳腕后似乎擦破了,點點紅色在冷白色的肌膚上有種詭異的美感。
她低下頭,像是撕開什么。末了,俯下身,把手里的東西貼到了腳腕的傷口處,拎起高跟鞋,走了出來。
陸淵維持著原本的姿勢,眼神毫無避諱。
狹窄的走廊空間有限,對方不得不稍稍側(cè)身從他身邊走過。
清甜又冷冽的香水味道,混合著煙草味令人瞬間著迷。
陸淵望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緩緩地吸了最后一口煙,丟在地上碾了兩下,大步跟著她的方向走了出來。
這場雪持續(xù)了有幾天,積少成多,路況糟糕。
包廂里的人已經(jīng)到的差不多了。陸淵站在門前掃了眼,直覺有什么不對。
“呦,陸老板,您可來了。”秦澤見了他,提高了音量夸張的嚷道。
其他幾個半熟面孔也都笑嘻嘻的起身打了招呼。有他的加入,飯局的氣氛更顯熱鬧。
陸淵云淡風輕的笑了笑,坐定。
“來來來,給你介紹下,童萱,人美歌甜。”
“陸總。”一個眼生的女孩兒站起來,個子不高,巧笑嫣然。
陸淵不可察覺的頓了下,腦海里有些零散畫面一閃而過。
白色的腳踝,紅色的傷口,還有,那雙漆黑狹長的眼睛。
陸淵瞬間了然。他點了支煙,唇邊的笑意忽然淡了淡。
秦澤見他突然興致怏怏,心下奇怪,趕緊使眼色給其他人,免得姑娘受了冷落。
聚會剛過半,陸淵就要離開。秦澤出來送,兩人默契的各自點了顆煙。
“這么個事兒也能弄錯?”
秦澤愣了愣,這才明白過來。
那場演出的最終版節(jié)目單上確實是童萱的名字,唯一的可能就是演出當天的臨時替換。這種小概率事件也能被他碰上,秦澤哭笑不得。
“抱歉陸總,是我的疏忽。”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可能那是個好姑娘,老天爺都讓你放人一馬。”
“操。”
“行了,不貧了。今晚兒給你搞定。”
“算了。”陸淵丟了煙,拒絕的干脆。
他本來也是一時起意,雖然確實對她印象頗深,這么一折騰也沒了心情。公司最近的案子有些棘手狀況,他沒心思再多花時間在這件事上。
秦澤聳聳肩,見怪不怪。他跟陸淵打小一起長大,印象中陸淵也沒怎么對誰真情實感過,都是一陣的熱度,過了就散了。
這事兒就算完了。陸淵也這么想。
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情,就好了。
北方的春天像是過場戲。前一天還是厚外套,轉(zhuǎn)眼就入了夏。
陸淵停好車走出來。風懶懶地吹在臉上,舒服得過份。
美術館前掛著巨幅的宣傳海報,隔著老遠就能看到。現(xiàn)場人不少,場館兩邊都拉起了警界線,十來個保安維持著秩序。門旁有張桌子,幾個學生模樣的志愿者穿著黑色文化衫,正跟來往的人熱情介紹。
一進到場館里,喧鬧聲便驟然消失。偌大的展廳人不算多,儼然是場外控制的緣故。
來這里的人多為收藏者或藝術家,每個人都屏氣凝神的在畫作前認真觀賞。陸淵自認為沒什么藝術造詣,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進了最后一個展廳。
與前面的作品相比,這個展廳的作品風格明顯要壓抑許多。或許對于藝術來說消極的情感要更容易傳達,這里每一幅畫中的負面情緒都呼之欲出。
孤獨,無助,壓抑,絕望。
陸淵不自覺放慢了腳步,看得專注。
每幅作品都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小字寫的日期,孤零零地待在角落。
陸淵心里有些奇怪,余光里瞟見身側(cè)晃過一個黑色身影,以為是工作人員,轉(zhuǎn)過頭想叫住詢問一下,看清對方的剎那卻瞬間怔住。
那個身影在與他一畫之隔的位置站定。低低的馬尾,妝容素凈,臉微仰著,漂亮的頸線一覽無余。
陸淵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記性這么好,明明只是半年前遠遠的一面之緣,卻還是瞬間就認出了她。
身體上的每一個感官都清楚記得初見她時的心情,在這個初夏的午后,排山倒海般重新涌了上來。
那一刻他有種失而復得的錯覺。
眼前的人穿了一件黑色襯衫,扣子系到了第三顆,剛好露出精致的鎖骨。下面搭配了一條剪裁得當?shù)母哐倘梗@得雙腿更加筆直修長。
黑色陰郁,適合她。
他往前幾步走到她身側(cè),也看著那幅畫。
畫中是個沉水的人,靜靜地躺在水里,身體不斷下沉,纖細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cè),神色平靜,姿勢優(yōu)雅,長發(fā)跟裙擺飄浮在水里,唯美、妖嬈又詭異。
陸淵看向身側(cè)的人。她的神色專注又淡漠,像是局外人般無動于衷的觀賞,認真,卻并沒有一絲情感上的融入。
他目光緩緩向下,注意到她手上纏握著一個方型的工作牌,龍飛鳳舞的寫著這個美術館的名字。
“小姐。”
她頓了下,意識到是在叫她,回過頭。
對視的瞬間,那雙狹長的眼睛平靜的看著他,沒有任何情緒,仿佛是在看向另一幅畫。
那對兒漆黑的瞳孔像是未經(jīng)加工的黑曜石,清楚的映出他的倒影。陸淵看到自己撞了進去,觸感冰冷又堅硬。
幾秒鐘后,他笑了。
“可以為我介紹下這幅畫嗎?”
面前的人低頭掃了眼自己手里的工作牌,輕輕捏了下。
“這個展廳里都是抑郁癥患者的作品。”她淡淡地開了口,聲線低沉清冷,“我也不是這兒的工作人員,更多的就不能給你介紹了。”
陸淵笑了笑:“這幅畫你好像看了很久。”
她不答,看著畫。
“我看了半天,還是不太理解。如果像你說的是抑郁癥患者的作品,那或許是作者想表達自己當前的狀態(tài)?”
沉默半響,她低聲道:“看不懂是好事。”
她的回答略顯意外。陸淵頓了下,剛要追問,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兩人同時回過頭。
“陸淵,過來怎么也沒說一聲!”
“顧老。”陸淵笑著迎上前,“好長時間沒見您了。”
顧老是他家老爺子的戰(zhàn)友,一輩子就愛寫寫畫畫,在書畫界頗有名氣。兩家是世交,這次顧老主辦畫展,偏得他家也沒有什么懂藝術的人,就只能派他臨時湊數(shù)過來捧個人場了。
“顧老師。”身后的人禮貌的打了聲招呼。
顧老拍拍陸淵的手臂,笑著打量兩人:“你們兩個認識嗎?”
“還不認識。”陸淵看向她,笑得意味深長,“但看著很眼熟。”
顧老笑呵呵地拉過她:“小溫是做音樂的,你可能在哪個節(jié)目上見過。”
眼前的人似乎對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不太自在的淡笑了下。
“你好。”她沖他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又疏離,“我是溫言。”
“溫言。”他輕輕重復了一遍她的名字,繼而彎起嘴角,伸出手,“陸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