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地
凌晨五點鐘, 天色剛漸微亮。
溫言裹了條毯子?,懶懶的?倚在座位上,半闔著眼望著窗外昏昏沉沉的?出神。
來機場的這一路她都強撐著精神, 直到此刻才敢稍微放松下來。
酒精果然是個好東西。那些煩擾的心事在外力的?催化下?,終于暫時性的從她腦袋里離開,施舍給她短暫的?清凈。
她恍惚看到地勤人員揮了揮手,地上的?燈后退的?越來越快, 倦怠的?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只迷迷糊糊睡了兩個小時不到, 醒來的時候頭痛的?厲害。
溫言皺著眉喝了口水,戴好帽子,跟著人群走下了飛機。
外頭是陰天, 空氣極度的悶熱而潮濕。她走了幾步,不適的?咳了兩聲, 拉緊了口罩。
這座城市, 一別有七年的時間了。
剛到北京的時候, 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逐漸適應那里的?干燥, 如?今回到這里, 身體倒是先一步給出了反饋, 她早就不屬于這里了。
可是,她又屬于哪兒呢。
早上機場人不多。溫言坐上出租車, 從手機里翻出醫(yī)院的地址給司機看:“去這里。”
人仍舊是困頓的?厲害, 可意識又?偏偏十分清醒。她低下?頭,握了握冰涼又?潮濕的?手心,嗓子?也有些不舒服的?發(fā)干。
司機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見溫言一個女孩子這么早的飛機過來直奔醫(yī)院,又?是外地口音,好心的?跟她搭話:“第一次過來這邊嗎?”
溫言頓了頓, 低聲道:“不是。”
“喔,那是有親屬朋友在這邊?”
溫言看著窗外,良久沒有再說話。
司機又絮絮叨叨的說:“這幾年這里變了不少,你有時間的話可以逛一逛。”
溫言漫不經(jīng)心的?嗯了一聲。
“應該沒有時間。”
不同于機場,醫(yī)院里倒是全天候的?喧鬧。
進入電梯后,溫言按照對方上次給的?地址,按下?了9樓的按鈕。
她站在角落里,緊緊盯著不斷上升的?數(shù)字,緊張的?攥緊了手指。
查房的護士路過,見她在走廊里徘徊,問她:“哪個病房的?”
溫言報了房間號。
護士像是有點詫異,微微皺了下?眉,
打量她幾秒,左手一指:“那邊。”
溫言道了聲謝,快步朝她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另一個稍微年輕些的?護士走過來,順著她的方向瞟了眼:“陳姐,你看什么呢?”
那個被喚作陳姐的?護士收回目光,疑惑的?看了看她:“林教授還有個女兒嗎?”
年輕護士被她問的一愣:“沒有吧,他住院這么久,就只見過他妻子,還有讀中學的兒子——會不會是他的?學生?”
陳姐搖了搖頭:“他跟他愛人,好像是二婚。”
年輕護士怔了怔:“怪不得孩子還蠻小的?。那這個可能是跟前妻的女兒?”
陳姐想起剛才見到的那張臉:“長得是挺像的。”
年輕護士嗤笑一聲,推著車子往前走:“她爸都病成這樣了,她才第一次露面兒,也真?夠可以的?了。”
陳姐皺了下?眉,像是不太贊同她的觀點,嘆口氣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年輕護士不以為然:“林教授和他妻子性格都那么好,怎么可能容不下?她?肯定還是她不愿意來。要么,就是前妻太厲害,不讓女兒來。”
陳姐回頭看了眼剛才那女孩兒離開的?方向,沒有再說話。
溫言站在病房前,暗暗的?吸了口氣。
門虛掩著,她輕輕敲了兩下,等了幾秒沒人應聲,便推開了門。
溫言謹慎的站在門口往里看了看,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張床,上面平躺著一個人,房間里安靜的?仿佛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她緩緩的?抬起腳步往里走了兩步,心臟劇烈的?像是快要跳出來。
床上的?人正安詳?shù)氖焖瑢τ诜块g里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知。
只是一眼,溫言的?眼淚就完全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他的?臉色暗黃,毫無血色,面容枯槁,人極度的瘦削,領口下的?鎖骨深深的凹了下?去,一看便知是長期飽受病痛的?折磨。頭發(fā)幾乎全都花白了,但還是梳理的?伏貼得體,臉側(cè)有些不明的暗色斑點,看起來比他這個年紀的人要蒼老十歲。
溫言站在床邊,緊緊的?捂著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這么多年來,關(guān)于這個人的?記憶,她還以為自己早就全都忘了
。
記憶里的?那個男人,五官俊朗,身材高大,最喜歡把她放在肩上,逗得她咯咯的笑;他總是一副溫柔儒雅的?樣子,對她極有耐心,從來沒有發(fā)過一句脾氣;他喜歡彈吉他,喜歡看書,做菜特別的好吃,能把所有她不愛吃的?東西變成她喜歡的味道……
她無法接受,他怎么突然就變成了眼前這副樣子?
那個曾經(jīng)輕輕用力就能把她舉上肩膀的?男人,怎么突然就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人?
溫言一手扶著墻,整個人頭暈目眩,視線扭曲模糊,連站都快要站不穩(wěn)。
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回憶,終于在此刻被觸發(fā),如?洪水般傾瀉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爸爸,我?想吃那個粉色的棉花糖!”
“不行,你的?牙不能再吃糖了。”
“那我不喜歡爸爸了,不要爸爸做我?的?好朋友了。”
“……好,買兩個吧,給媽媽也買一個。”
“爸爸,今天音樂課上老師教我?們唱了昨天你給我?唱的歌。”
“是嗎,那安安是不是唱的很好?”
“我?覺得不是很好,但是其他小朋友都跑調(diào)了,所以老師就給了我?一朵小紅花。”
“哈哈,好。安安長大以后,當歌手吧。”
“什么是歌手?”
“唱歌給別人聽的人。”
“好,那我長大后要第一個唱給爸爸聽。”
“爸爸,媽媽又?生氣走了嗎?”
“爸爸,你不要也生氣不說話好不好?我?以后會聽話的?。”
“安安乖,媽媽很快就回來了。你在家里等著媽媽。”
“那你要去哪里?”
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溫言慌忙背過身胡亂抹了把眼淚,聽見身后的人遲疑的?朝她走了兩步后,沒了聲音。
片刻后,她轉(zhuǎn)過身來。門口處站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衣著整潔樸素,手里提著個不銹鋼的保溫飯盒,看得出原本是和善可親的?面容,可神色間卻明顯有些難展的?愁容與憔悴之意。
兩個人默默互相打量一番后,對方率先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
溫言頓了下?,放輕腳步跟了出來。
她像個普通的?和藹長輩一樣的柔聲問:“你是林安嗎?”
溫言不敢開口,怕自
己哽咽出聲,輕輕點了下?頭。
她繼續(xù)輕聲說:“醫(yī)生剛給他打了鎮(zhèn)定劑,要過會兒才能醒過來。”
溫言緊皺著眉忍住眼淚,繼續(xù)點了點頭。
頓了片刻,對方又問:“你工作很忙吧?”
溫言看了看她,終于開口,啞著嗓子?道:“一點的飛機回去。”
她安慰道:“你們這樣的工作是很忙的?。你能抽時間過來,他知道會很高興的。”
溫言抽了下?鼻子,極力維持著音調(diào)的?平穩(wěn):“阿姨……他現(xiàn)在怎么樣。”
唐瑛低下頭,惆悵的?笑了下?,聲音還是平靜的?:“胃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三個月。”
溫言微微仰頭用手指擦了下?眼淚,哽著聲音問:“如?果現(xiàn)在轉(zhuǎn)院呢?能不能——”
她輕輕搖了搖頭,而后忽然道:“他醒了。”
溫言回頭看了一眼,房間里傳來輕微的聲響。
“你進去看看吧。”
溫言穩(wěn)了穩(wěn)情緒,輕輕推開門。
床上的?人正靠在床頭坐著,一雙狹長的眼睛里毫無神采。他盯著走進來的陌生人看了一會兒,突然眼神明顯的亮了亮,發(fā)白的嘴唇微微顫抖,聲音虛弱而激動:“是安安嗎?”
溫言站在床邊,眼淚流的?更兇了,喉嚨忍的?發(fā)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怔怔的?看著她,又?哭又笑。
“你都長這么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好多年沒有見過你了……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溫言哭的快要接不上氣來,仿佛要一朝宣泄這二十年來所有的?委屈。
為什么當初要遺棄她?
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來找她?
為什么拋棄了她又沒有過的?很好?
為什么把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么……
來這里之前,她偏執(zhí)的想得到一個原因。她想為這二十年的不聞不問尋一個真相,她想為每一個從夢中哭醒的?午夜找一個理由,她想為這漫長無邊的孤寂人生要一個解釋。
可此時此刻,真?正站在他的?面前,她卻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去追問了。
所有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沒了任何意義。
她只是覺得后悔。
她恍恍惚惚的?想,如?果時光能倒回到六歲那年,該有多好啊
。
她一定要緊緊抱住他,跟他說,不要走,不要丟下她,她不能沒有他。
可惜,沒有如?果。
她的人生已經(jīng)是這樣了。再做什么,說什么,都已是無濟于事。
時至今日,她也終于可以放下所有的?怨恨。只是,仍舊無法原諒罷了。
這可能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
唐瑛一直站在走廊里,見溫言神色恍惚的?從病房里出來,她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開口道:“不要恨你爸爸……他也有苦衷。”
溫言沒有答話,只昏昏沉沉的?說了句:“我?回去了。”
唐瑛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語氣變得有點急切:“如?果之后他的?病情惡化……”
溫言停住了腳步。
半響,她回過頭,勉強笑了下?:“我?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