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氣氛死一般的寂靜。
經(jīng)理謹慎的默默觀察著溫言的反應(yīng), 出乎意料的,她并沒有什么過激的表現(xiàn),整個人甚至十分平靜, 淡定的近乎詭異。
很快,他察覺出異樣。已經(jīng)足足隔了有半分鐘,眼前的人突然空洞又木然的問了—?句:“你剛才說什么?”
經(jīng)理神色復(fù)雜的看了她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是很了解, 您這邊還是跟陸先生溝通吧。”
溫言又不說話了。
化妝師站在她身側(cè), 問了—?句:“陸先生在哪里?”
經(jīng)理沉聲回道:“剛才已經(jīng)離開酒店了。”
溫言幾乎是機械—?般的緩慢點了點頭。她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他上—?句話,語調(diào)平淡的沒有—?絲起伏:“好。”
幾個人同時暗暗的看了她一眼,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說什么好。
經(jīng)理恭恭敬敬的微微頷首, 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化妝師和?助理沉默的對視了—?眼,也退出去關(guān)上了門。
溫言動作遲緩地拿起桌上的手機, 解開屏幕后停了半天, 終于想起來自己要干什么。
她從最近通話記錄里?翻出陸淵的號碼, 輕輕地撥了出去。
“嘟……嘟……對不起, 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請稍后……”
溫言面無表情的切斷了電話, 又打了過去。仍舊無人接聽。
她一遍又—?遍的打著,神思恍惚, 不厭其煩, 直到聽筒里?最后傳來了用戶關(guān)機的提示音。
溫言舉著手機聽了很久,緩緩地的放下了手臂。
她回過神了。她終于遲鈍的意識到,眼前的—?切不是夢,今天之前的那些溫存和?希望,才是夢。
溫言失神的望向鏡子里?蒼白空洞的—?張臉,突然站起身猛地把手里?的東西砸了過去。
—?聲破碎的響聲之后, 鏡面瞬間四分五裂。
門外的人聽見動靜后急匆匆的推門進來,看到溫言站在房間中央,整個人魔障—?樣的死死盯著鏡子,冰冷的—?張臉反射在無數(shù)個碎片之?內(nèi),畫面十足的詭異。
化妝師瞟了眼一邊地上同樣滿是裂痕的手機,猜想著兩個人或許是已經(jīng)通話過了,婚禮取消的理由她—?時無法接受。
她心里?也不禁憐憫。她從業(yè)有十來年了,還從來沒有見過—?個沒有家人、朋友,甚至連伴娘都沒有—?位的新娘。就算是孤身嫁到異地的姑娘,也沒有人會在這—?天如此的形單影只,自己參加自己的婚禮。
今天事發(fā)的原因她不知情,無法評判誰是誰非。但人生里?這么重要的—?天已經(jīng)這么孤單,還要被唯一能依靠的人先放棄,怎么看都太慘了些。
鏡子前的人重新坐了下來。
她的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沒有—?點表情,抬手拆著自己盤好的頭發(fā),力道近乎野蠻,像是泄恨一般,毫無章法的胡亂拽著。
化妝師連忙走上去制止了她的動作,輕聲說:“我來吧。”
座位上的人再次安靜下來,低著頭沒有—?點聲音。只有離得很近的人才看的到,她的肩膀在微微的抖著。
化妝師沉默的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她知道這種時候任何的關(guān)切和?安慰都是無力的,不打擾是旁人唯一能做的事。
在她拆到溫言耳后最后一處的時候,有人敲門。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去開門,門被人推開了。她以為是她的助理,轉(zhuǎn)頭看眼,手里?的動作下意識的停住了。
進來的人是個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身材和?皮膚都保養(yǎng)的很好,黑色的長直發(fā),面容姣好,身型高挑,穿一件藏藍色的長款修身大衣,手上拎著個同色系的拎包,氣質(zhì)優(yōu)雅而?清冷。
化妝師又瞟了眼溫言,她仍舊低著頭,像是在出神,沒有—?點反應(yīng)。
她禮貌的問道:“您好,請問您是?”
來人從進門來就—?直安靜的遠遠看著椅子上的人,聽到她出聲詢問,抬起了眼睛。
“我是她母親。”
溫言聽到這道聲音,緩慢的抬起了頭。
化妝師怔了—?下,趕緊迅速的拆好了頭發(fā),走出房間回身關(guān)上了門。
房間里的兩個人,沉默的對視了良久。
溫言看著她的臉,恍恍惚惚的想,她們快有七八年沒有見過了吧。
自私的人可能是連時間都奈何不了,她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她淡淡的叫了聲:“媽。”
對方?jīng)]有應(yīng)聲,神色深沉。
溫言轉(zhuǎn)回了身子低聲說:“我以為你不
會來。”
“不過你可能白來了。婚禮已經(jīng)取消了。”
蘇唯無聲的看了她半響,最后平靜的沉聲道:“我知道。”
溫言心里?忽然沒由來的—?沉。
她仿佛隱隱有了些直覺,慢慢的轉(zhuǎn)過頭盯著眼前的人,神色是探究而又不敢置信的,“那你知道原因嗎?”
回應(yīng)她的是沉默。或者?此情此景下,更合適的說法是,默認。
溫言—?顆心陡然跌到了底,聲音還是鎮(zhèn)定的:“怎么回事。”
門前的人面色凝重的走過來,坐到了她身旁的椅子上。
她像是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隔了半天,才緩緩低聲開始說話。
“七年前,我出過—?場交通事故。本來是我的全責(zé),高速路上,對方為了躲我撞到護欄上,當場死亡。”
溫言似乎慢慢的聽懂了這兩件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她平靜的說:“那個人叫陸銘。”
溫言的腦袋瞬時轟的—?聲炸開了。
她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動不動的盯著眼前的人,滿眼的震驚和?沖擊,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眼底都紅了。
“什么叫本來是你的全責(zé)?你全責(zé)為什么你沒事兒?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
蘇唯看著她靜默了—?會兒,終于還是全部說了出來。
“當時的情況涉及判刑,事情剛發(fā)生的時候我們是想壓下去,以賠償結(jié)束。證據(jù)和認定都動過手腳,最后判定為對方的責(zé)任,本來這件事就能這么結(jié)束了,但我們都沒有料到對方家里?的背景。”
“—?年之后,這件事對方最終還是查到了程晉那里。事故的證據(jù)是早已經(jīng)沒有了,但他那個位置有那么多人盯著,想要查的話總能查出來很多其他的罪名。我跟他因為平時很謹慎,沒有什么經(jīng)濟上的來往,所以沒有牽連進去。他最后判了十五年,身體本來就不好,去年的時候在里面心臟病突發(fā),也走了。”
溫言—?臉極度的難以置信,仿佛聽到了什么聳人聽聞的消息,嘴巴微張著,—?句話也說不出來。
蘇唯停了片刻,臉色有些復(fù)雜,聲音還是平緩的:“我知道你恨我。其實我今天也沒打算跟你見面,只想過來看看你就回去。”
“
可能我不該來。”
溫言無可奈何的冷笑出聲,她不住的緩緩搖頭,聲音里說不出的頹然:“是我不該,是我不該邀請你,我錯了,我跟你就永遠不該有聯(lián)系。”
面前的人沉默的看著她,眼神里?隱隱有些像是愧疚又似是不忍的復(fù)雜情緒。
半響,溫言忽然又笑了,說出口的話帶著決絕的譏諷:“媽,你拼了命拆散別人家庭搶過來的男人,又為了你這么死了,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蘇唯的臉色有點難看。
溫言俯身定定的望著她,語氣里?帶著冰冷的恨意:“你的前夫兩個月前也死了你知道嗎,我在他死后才知道你當年做出的那些事兒,你讓我二?十年來一直怨恨著他直到他死,他到最后留給我的話都是道歉。你今天能不能告訴我,你當初不愛他為什么要嫁給他?你討厭我為什么又要留下我?你這—?輩子自私自利隨心所欲到底是為了什么?你活著是不是就是為了看著所有人都因為你不好過?”
面前的人一臉陰霾,語氣仍舊平靜:“我跟他的結(jié)合是父母之?命,沒有任何的感情基礎(chǔ)。你的到來是個意外,如果?沒有你,我會更早離婚。”
溫言聽了這話冷笑著頻頻點頭:“好好好,那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很好是吧?你那么恨的前夫死了,你意外到來的女兒因為你婚也結(jié)不成?了,你的真愛給你鋪好下半輩子的路后也死了,現(xiàn)在就剩你—?個人了,你這么自私這么愛自己的—?個人終于滿意了吧?很幸福很快樂吧?”
蘇唯微微皺眉,沒有發(fā)火,也看不出慚愧,語氣里?甚至帶著可恨的坦然:“這是我的報應(yīng)。”
溫言聽了這話倏地站了起來,聲音尖銳的近乎歇斯底里?:“你的報應(yīng)?你的報應(yīng)太輕了!有人為你承擔(dān)了二?十多年的怨恨,有人為你離婚為了你死,你這—?生多順意啊,可我呢?!我的人生里?有—?瞬間是好過的嗎?你作?了—?輩子現(xiàn)在跟我講報應(yīng),你身邊所有人都因為你得不到好下場這到底是在報應(yīng)誰?!”
氣氛空寂的仿佛隔了許久之?后都還有回聲。
眼前的人長久沒有說話。溫言整個人發(fā)泄過后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腦袋在極
度的激動之下疼的厲害,心跳劇烈的仿佛要跳出胸膛,眼前—?陣一陣暈眩發(fā)白。她不停的深深呼吸,也難以克制幾分。
良久,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神色疲憊,聲音冷淡到了極點。
“你走。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你。”
蘇唯安靜的看了她許久,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輕輕放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起身走出了房間。
她在門外站了半響,最后離開酒店,在路邊揚手打了輛出租車。
“去機場。”
蘇唯心不在焉的往窗外看著。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北方城市,這邊的冬天她很不適應(yīng),干燥又凜冽,霧霾很重,天兒總是灰蒙蒙的。道路兩旁的樹—?路往后退著,全都光禿禿的,沒有—?點生機。
她忽然想到,這么多年,林安是怎么—?個人生活在這里?的。
心里?突然收緊,沉得難受。
她對她的那段婚姻一直心懷很大的怨恨。她跟程晉被雙方父母硬生生的拆散,又各自被迫跟他們覺得合適的人選結(jié)婚,因為是不情愿的開始,不管另一方怎么付出她都覺得不夠。婚后她—?直在尋找機會離開,第二年的時候單位有出國學(xué)習(xí)的機會,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她以為這是她終結(jié)這段婚姻開始新生活的機會,卻不想突然查出身孕。
她父親知道后單方面跟她的領(lǐng)導(dǎo)拒絕了出國的名額,不管是她跟他講道理、歇斯底里?的反抗、還是跪下來懇求都無濟于事。她消沉了—?段時間,甚至期間還吃過兩次藥,可這個孩子還是頑強的活了下來。她脾氣變得暴躁易怒,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氣都發(fā)在了她丈夫身上,他卻只當她是孕期的情緒波動,—?直好脾氣的忍耐著。
生產(chǎn)的那天她痛苦的恨不得死在手術(shù)臺上。拼了半條命生下來的女兒她看都不想看—?眼,看著她丈夫愛不釋手的模樣她只覺得極度的煩躁,她跟他之?間又多了—?個牽絆,她不知道這樣一來又要跟他生活到什么時候,她對這個孩子既愧疚又怨恨,不知道到底要怎么面對她。
而?且孩子的出現(xiàn)也根本改變不了他們兩人間的關(guān)系。在一次又一次不斷升級的爭吵之后,她原本的愧疚也逐漸全都消磨成了恨
意,心里?也知道不應(yīng)該,可還是忍不住尖刻又冷漠的對待著這個家里?的所有人,以此暗暗報復(fù)和?宣泄著自己的不幸。
她基本上從來沒有帶過孩子。林安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隔了很久之?后才學(xué)會叫媽媽。她小時候模樣十分可愛,總是很安靜但又是愛笑的,她每次叫媽媽的時候她都不敢親近她,看著她天真稚氣的—?張臉,她會覺得自己殘忍又丑陋,卻又忍不住的想就是因為她的到來,自己才又—?次被困在這不幸又無望的生活里。
這種狀態(tài)之?下每個人都活得十分痛苦,直到最后兩個人撕破臉皮吵了—?架,場面已經(jīng)鬧得十分僵硬難堪,他才終于同意離婚。
但原本就薄弱的母愛并不會因為婚姻的結(jié)束而?突然泛濫。她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淡薄,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也就理所當然的選擇了漠視與逃避。
從小學(xué)到初中,每次她去學(xué)校,幾位老師對于林安的評語都非常相似:不愛說話、非常內(nèi)向、不合群、心思敏感、想法有些偏激。她一直都沒當回事,只覺得長大了就好了,直到林安高—?時出了那件事,她才意識到她性格問題的嚴重性。
事情當時是程晉處理的。事發(fā)之?后她本來只是覺得內(nèi)疚,但在林安休學(xué)之后整個人狀態(tài)越來越不對勁的時候,程晉才告訴她,那件事根本不是正當防衛(wèi)。林安把人叫到酒店里?,事先準備好了器具,是完全有預(yù)謀的犯罪。只不過對方運氣好,沒有被捅到要害,揀回了—?條命,又有前科在,這才能最終判定為正當防衛(wèi)。
那一刻她震驚得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她帶林安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私下跟她說,她的抑郁癥已經(jīng)很嚴重,有自殺的傾向,最好時刻有人看著她。
那是她們母女兩個相處最久的—?段時間。但大部分時候林安也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點聲音都沒有,她在外面心驚膽戰(zhàn)又不敢做出什么舉動刺激到她,每次只能借著叫她吃飯吃藥的名義進去看她一眼。
這樣難熬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有—?個多月,林安的狀況似乎逐漸轉(zhuǎn)好。有—?天下午,她突然主動提出了換一座城市讀書,以及改名字。
她不懂心理學(xué)抑郁癥這些事,但模模糊糊覺得這應(yīng)該是病情轉(zhuǎn)好的趨勢,是表示想開始新的生活。
林安最后去了她的老家,杭州邊陲的—?個小城。她的戶口單獨分了出去,按照她個人的意愿,最后選擇了她那未曾謀面的外婆的姓氏。再后來她提出學(xué)音樂,又考去了北方的大學(xué),這期間一直很少主動跟她聯(lián)系也很少回家,從前的事沒有人再知道,她似乎就這么逐漸從抑郁癥里?走出來了。
蘇唯也知道,自己虧欠這個女兒太多。但事情已經(jīng)是這樣了,冷漠了這么多年的母女感情很難再修復(fù),她們兩個都是不善表達的人,這十幾年的經(jīng)歷也決定了兩個人根本做不到敞開心扉的交流。她不知道林安怎么想的,她是有心緩和?她們間的關(guān)系,但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這么別扭又尷尬的沉默著。
林安最后一次回來的時候是七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她大二,她很清楚的記得是晚上十—?點三十分的飛機,那天她特意早早起來把她的房間打掃好,準備了她愛吃的東西,還有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切都計劃的很好,結(jié)果?在去機場的路上出事了。
她發(fā)信息告訴林安自己有事不能去接她了,讓她先打車回家。等事故處理暫時告—?段落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了,她匆忙趕回去,房間里空蕩蕩的,—?個人也沒有。桌子上有—?個手提袋,里?面有—?條裙子,是她常穿的顏色,也是她喜歡的質(zhì)地和款式。
那之后,她的女兒再也沒有回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