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
陸淵趕到派出所的時候, 羅揚正站在門口下面的臺階上抽煙。
北京的冬天總是灰蒙蒙的,門旁邊兩棵光禿灰白的樹,看著冷清又蕭條。
他看見陸淵過來, 抽了最?后一口煙,扔在臺階上,拿腳碾了一下?。
陸淵快步走上來,臉色是疲憊但鎮(zhèn)定?的:“怎么樣?”
羅揚手插在褲兜里?,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輕皺著眉沉聲開口:“人還在里面,看著是沒什么?異常。”
“這事兒也不光是咱們,兩邊兒都跟公安局打了招呼。姓齊的那邊具體什么?情況不清楚, 反正現(xiàn)在受害人是自愿放棄追究接受和解了,人在里頭還有些流程要走一遍, 過會兒就能出來。”
陸淵抿著唇?jīng)]有作聲, 一臉陰沉。
羅揚看了他一眼, 繼續(xù)不咸不淡的說:“監(jiān)控我看了, 故意撞人, 要是沒旁邊的車擋了下?估計就成刑事案件了。你以前差點淹死她, 她都沒怎么著你,可再別說人家對你沒感情了。”
陸淵沉沉地出了口氣, 神色倦怠地匆匆往里?面走:“我進(jìn)去看看。”
羅揚在身后叫住了他:“你們就好聚好散吧。”
陸淵的腳步倏地頓住了。
羅揚皺起眉低聲道?:“我知道這話你不愛聽, 但你們真不合適。你媽那邊就不說了,她心理上好像也有點兒問題,處事這么?極端,人看著也太平靜了,你要是一直不肯放開她但最?后又娶不了她,誰知道她還能干出什么?事兒來?”
陸淵有片刻站著沒動, 也沒有說話。羅揚看著他倦怠而消沉的側(cè)臉,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兒。
隔了半晌,面前的人低低的說了一句:“知道了。”
語畢他快步走了進(jìn)去。
羅揚看著他離開的身影,良久,轉(zhuǎn)過身無奈的嘆了口氣。
時間還早,走廊里?沒什么?人,安靜的連腳步聲都顯得空曠。
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警察客客氣氣的把陸淵領(lǐng)上了二樓。二樓有幾個房間亮著燈,他領(lǐng)著陸淵走到了最?里?面那間,推開門朝里?面坐在辦公桌前的兩個穿著警服的人問了句:“好了沒有?”
其中一個看著像是剛畢業(yè)不久的年輕警察一邊在紙上寫著一
邊應(yīng)聲道:“馬上。最?后簽個字。”
另一位警察年紀(jì)要稍長一些,捏著筆不動聲色地抬眼打量著站在門口的男人。
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大衣,將人顯得愈發(fā)高挑瘦削,一言不發(fā)的站在那里,像一道?黑色的墻,只是沉默著,就足以讓人無法忽視。
他面無表情地定定?看著角落里的人,臉色陰暗,神情看不清明。
角落里的人始終沒有抬頭看他。她從進(jìn)來這個房間后一直都是同樣的姿勢和表情,人在長凳上坐的筆直,臉色過分的平靜,近乎消沉,狹長的眼睛微微垂著,窺不出一絲的情緒。
簽過字后,年輕警察理好了桌上的文件:“好了。可以走了。”
陸淵轉(zhuǎn)身退出了房間。
溫言緩緩站起身,輕聲說了句謝謝,低著頭沒有看屋里?任何一個人,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說。
無人應(yīng)聲,幾個人都探究地看著她走出了房間。
她離開后,那年輕的小警察疑惑地看向后進(jìn)來的中年警察:“李哥,那男的什么?人啊?局長他老人家都驚動了,這么?大陣仗?”
老李慢條斯理地點了顆煙,沒說話。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那個警察淡淡地插話道?:“女的好像是個明星。”
小警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說呢,怪不得。”
他轉(zhuǎn)著手里?的筆,嗤笑一聲:“富二代跟女明星,喜聞樂見嘛。”
老李抬手磕了下?煙灰,語氣意味深長:“行了別猜了。都是來頭不小的人。”
溫言沉默的跟在陸淵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派出所大門。
陸淵終于回過身,冷著臉色盯著她細(xì)細(xì)地看了半天,半晌,沉聲問:“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你助理有沒有告訴你?”
溫言平靜的“嗯”了一聲。
“我讓你給?我回?電話,為什么?沒回?”
溫言靜默了幾秒,看著他低聲道?:“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
陸淵不耐煩的皺了下?眉,語氣偏執(zhí)又強(qiáng)勢:“我還沒同意。”
溫言沒有回?應(yīng)。
兩人各懷心事的僵持了片刻,溫言低聲打破沉默:“你送我回?家吧。”
陸淵抿著唇看了看她,掏出鑰匙走向一旁的黑色車子。
溫言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
影,神色有些許的恍惚。片刻后,她緩緩地跟了上來。
這一路車內(nèi)的氛圍壓抑到了極點。
陸淵一夜沒睡,腦袋疼的厲害。他強(qiáng)打起精神看著前方的路,生怕再跟她在車上吵起來,一路都強(qiáng)忍著沒有開口說話。溫言全程安靜地看著窗外,眼睛微闔,神色倦怠。
車子平穩(wěn)的駛進(jìn)了地下車庫。
陸淵先解開安全帶,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溫言仍舊一動不動的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像是在發(fā)呆。
他皺了下?眉,耐著性子:“下?車。”
溫言緩緩坐正了身子,頭微低著,聲音一如往常:“今天謝謝你,又麻煩你了。”
“我們就在這里?結(jié)束吧。”
陸淵一聽這話就火大。他暗暗深吸了口氣,強(qiáng)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剛要張口說話,對方卻似乎并不體諒他的這番心情,平靜地先一步開口阻止了他。
“在我們重新開始以后,我還是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好,很多的話和心情還是做不到跟你敞開,我覺得挺抱歉的。那天照片的事情,我后來冷靜下?來想過。我其實也不是不相信你,可能只是因為我沒什么?自信吧。因為害怕真的是那樣的答案,害怕被欺騙,害怕眼前的都是假的,所?以寧可逃避,也不想分辨。”
“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個時候再說這些也不重要了。兩個人在一起應(yīng)該是愉悅輕松的,但跟我在一起不是這樣。我也努力嘗試過,但是我的性格可能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主動溝通,我的經(jīng)歷也注定我很難會得到安全感,這些都是我個人的問題。我過往的經(jīng)歷造成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應(yīng)該讓你來承受,不該讓你為我的過去買單。”
她停了片刻,神色落寞地看著前方,極輕的笑了下?。
“跟我在一起真的太累了。你值得更好的人。”
陸淵握在方向盤上的手逐漸用力,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她這番話說得這么?客觀又誠懇,幾乎到了他無言以對的地步,也死死地堵住了他所?有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隔了良久,陸淵終于沉聲開口:“我把你接出來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
可能是因為想到這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了,溫言難得順著他的話心平氣和地回了一句:“你想聽
什么?。”
陸淵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你父親去世,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溫言很明顯的怔了一下?,神色有一瞬的松動。
陸淵淡淡地說:“我去過你家。”
溫言輕輕地點了下?頭,聲音壓得很低:“三?天前。”
陸淵看著她的臉,心里?有很多的話想對她說,最?后也只能無力的安慰一句:“胃癌到最后很折磨人,走了對他來說也是種解脫。”
半響,溫言才啞著聲音說了句:“我知道。”
陸淵看著她明顯消沉下?去的臉色,忍不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腕。
“你別——”
眼前的人極輕的皺了下?眉,條件反射般的往后縮回?了胳膊。
這場景有些眼熟。
陸淵一怔,迅速反應(yīng)過來。
他抓住了溫言的手腕,不等她掙扎,粗暴的把袖子扯了上去。
纖細(xì)白皙的手臂上,一道?道?像是抽傷又像是抓傷的傷痕,有的已經(jīng)結(jié)痂泛暗,有的邊緣還在冒著新鮮的血絲,錯綜密布,觸目驚心。
陸淵驚得足足愣了有十幾秒:“誰弄的?”
溫言呆滯的看著自己胳膊上的傷口,神色恍惚地拉下?了袖子,聲音疲憊:“我自己。”
陸淵握著她的手把她拽向自己,語氣凝重而急促:“什么?時候?”
溫言低著頭,輕聲說:“從杭州回?來那天。”
陸淵神色緊張地盯著她看了半天,他一時想不出來這其中可能的原因,但直覺還有別的隱情。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溫言良久沒有作聲。
陸淵急切又執(zhí)拗的等著,又過了許久,眼前的人才終于開口。
“我這次去,聽說了一些我爸媽以前的事情。”
她低著頭,聲音很輕,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在他走之前,我連一句爸爸都沒有叫過。”
“他從來沒有虧欠過我,可是我卻恨了他那么久。”
“他最?后留給?我的話,是對不起。”
她停了半響,神色消沉,聲音飄忽:“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陸淵斷斷續(xù)續(xù)的聽明白了大概,深鎖著眉,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按照溫言的性格,她父親去世的消息應(yīng)該是沒有告訴任何人。一個人默默地承受,沒有
可傾訴的出口,所?有的情緒都只能發(fā)泄到自己身上。
人走之后才得來的真相,也太遲了。這樣深重又毫無機(jī)會的悔恨和愧疚,對活著的人來說,生不如死。
他想象不出,她是有多自責(zé),多么?難以承受,才能這么?狠心的對待自己。
如果這些情緒能有一個人聽她訴說,她也不必用傷害自己來宣泄。
可是她只有自己。
他有時候都覺得這一次次巧合的像是捉弄,每一次她需要他的時候,他都不在她身邊。
而除了他,她在這世界上已經(jīng)再沒有其他親近的人了。
以前她可能還有音樂,但現(xiàn)在她真的只有他了。
忽然意識到這一點,陸淵的心情瞬間沉重的無以復(fù)加。
或許她這么?多年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根本沒有這個意識,可是他做不到看著她繼續(xù)這么?孤獨,也根本無法接受失去她這件事。
從昨夜一直到今天早上,那種惶恐不安到極點的等待,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他心里?設(shè)想了千百種可能,閉上眼睛全都是關(guān)于她的可怕畫面。
他害怕他最?后等來的是永遠(yuǎn)失去她的消息。
昨夜的痛苦就像是一場漫無邊際的噩夢。天亮了之后,她終于好端端的再次坐到了他眼前。
他一秒鐘也不要再回?到那個夢里。
溫言見他半天也沒有說話,抽回了自己的手,輕聲說:“我沒事。只是還需要點時間。”
陸淵望著她,沉默不語。
溫言看了看他,最?后故作輕松的笑了下?:“那我走了。”
語畢她伸手去拉車門,身后的人突然俯身按住了她的肩,力道?之大讓她有些詫異的回?過頭。
陸淵看著她的臉,神色認(rèn)真到近乎凝重。
“溫言,我們結(jié)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