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游腳僵1
回到父親的墳?zāi)骨埃训吹骄o挨著墓碑的泥土縫里長出了一個鮮艷漂亮的蘑菇。看那蘑菇色彩炫紅,跟一同上山的女人的傘簡直一模一樣。
當(dāng)天晚上,姥爹半夜在沉睡中醒來,忽然看見窗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背影非常熟悉。
“你是……”姥爹急忙坐了起來。
那人回過頭來,竟然是姥爹的父親。
親人之間即使有生與死的差別,也不會因?yàn)橥蝗挥鲆姸械娇謶帧@训鶟M眶眼淚,要抓父親的手。
他父親卻將手一擺,示意他不要靠過來。
“你就在那里坐著,我畢竟是死人,你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我說完幾句話就走。”姥爹的父親說道。
姥爹點(diǎn)頭,忍不住問道:“我以為你會在死后第七天回到家里來,那晚徹夜沒睡,可是不見你來。”
“我知道你會等我。那晚有點(diǎn)事情耽誤了。因?yàn)槲疑白隽瞬簧偕剖拢瑸楣僖菜阏保墒悄愀绺绯霈F(xiàn)那樣的事情,我自己又壽命不長,所以那邊為了表示對我的體恤,安排我去浙江一個地方做城隍。”姥爹的父親說道。
“浙江哪里?我以后好去看看你。”姥爹急忙問道。
姥爹的父親搖頭道:“具體地方不能告訴你。這是天機(jī)。天機(jī)不可泄露。”
“你今晚來就是跟我告別的嗎?”
姥爹的父親微微一笑,說道:“孩子,每個人在去世之后離開陽世之前都會跟親人告別。這叫做游腳僵。”
“游腳僵?”
“是的。長輩雖然想念晚輩,但是又不忍心嚇到晚輩,所以絕大部分人死后回來游腳僵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有些人半夜醒來恰巧看到亡故的人坐在床邊或者站在屋里,以為是自己太過思念亡故的人,其實(shí)有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是亡者真真實(shí)實(shí)來過。我知道你會玄黃之術(shù),不會害怕,所以故意坐在你床邊等你醒過來說完話再走。”
姥爹愧疚道:“以前有過不少人問我,說看到親人在熟悉的地方出現(xiàn),并且跟他說話。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真實(shí),那些人問我這到底預(yù)示著什么。我卻回答說是思念亡人的心太切,導(dǎo)致幻覺的出現(xiàn)。看來我誤導(dǎo)了不少人。”
姥爹的父親寬慰道:“就算你今天開始知道這是游腳僵了,以后也絕不能告訴他們那些幻覺其實(shí)是真的。”
“為什么?”姥爹問道。
“如果知道是真的,活著的親人便會哭得死去活來,甚至想盡辦法讓亡者留得更久一些活著就此留下來。亡者雖然在葬禮上經(jīng)過了勸亡人經(jīng)的開導(dǎo),明白了生死之道,已經(jīng)一心準(zhǔn)備踏上黃泉路,可是再次經(jīng)過親人的哭泣和跪拜,亡者可能死灰之心再被打動,從此舍不得離開人世。”姥爹的父親說道。
姥爹沉默不語。他原本想叫羅步齋一起想辦法將父親的魂魄留住的,聽父親這么一說,只好打消了主意。
姥爹的父親又道:“我死后這才知道,那晚領(lǐng)著稻草人來嚇唬你的野貓?jiān)瓉肀晃揖冗^一命。我原來在李家坳征糧的時候救過一只落水的貓。那晚我聽到你說話,知道你遇到了麻煩但是不想讓病重的我知道,故意用詢問朋友的口氣跟野貓說話。那只貓來了之后才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所以只發(fā)出貓叫,沒有發(fā)出人聲。我是它的救命恩人,它也不想打擾我。我死后它來我的墳前祭拜,說起了我救它的那段往事。它在我墳前懺悔,發(fā)誓以后不再作祟害人。所以,你以后遇著它就當(dāng)沒看見吧。”
姥爹恍然大悟。他在李曉成那里就聽說這只野貓幻化成美女來誘惑人,當(dāng)那晚在門口聽到它沒有說要不要進(jìn)門,卻只發(fā)出貓叫,還以為它只有附在稻草人身上的時候才能說話。沒想到它是避著它的救命恩人。
“它還說如果以后有需要它的地方,李家坳去找它就可以了。我覺得你這樣總得罪鬼靈精怪不太好,如果碰到比你厲害又比你心狠的,你就會吃虧。我想你多一個野貓這樣的幫手也好,說不定什么時候能幫你化險為夷,于是我答應(yīng)了它來轉(zhuǎn)告你。”
姥爹立即想到請野貓的稻草人來幫助對付弱郎大王。活人活物對付弱郎大王總怕被摸頂。如果是稻草人的話,應(yīng)該會好很多。不過姥爹不想在父親面前提到弱郎大王,免得讓他去了浙江之后還擔(dān)心這邊。
生前已經(jīng)隱瞞了這么久,死后更不應(yīng)該讓他知道。
姥爹想起白天那個上山祭拜的打傘女人,本想問問父親是不是像看見野貓祭拜一樣看到過這個女人。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樣問不合適。
如果父親想說,不用問就會說的。如果父親不想說,肯定有他自己的考慮。姥爹心想。
姥爹的父親見姥爹眼神閃爍,問道:“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姥爹搖搖頭。
姥爹的父親笑道:“既然你沒有要問我的,那我問問你,你跟謝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四川給我回信的時候好像對她挺感興趣的,后來去她家送彩禮卻突然取消婚約了,可是取消婚約之后她常來找你,沒有一點(diǎn)恨意。你也沒有討厭她的意思。我看不明白。”
姥爹便將謝小米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姥爹的父親略一思考,說道:“那你想過沒有叫她盡早脫離別人的身軀去投胎轉(zhuǎn)世?”
“說過。”
“她同意嗎?”
“她沒有表明態(tài)度。”
姥爹的父親輕嘆一口氣,說道:“如果她盡早投胎轉(zhuǎn)世,獲得屬于她自己的凡胎的話,你們還是可以的……”
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姥爹的父親急忙起身,伸手要摸姥爹,手剛抬起又放下,悲傷道:“我還是沒有習(xí)慣已死的生活,常常忘記自己是一具魂靈了。”
姥爹的眼淚頓時噴涌而出。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明顯是朝姥爹房間走來的。姥爹的父親像生前那樣拍了拍衣服,甩了一下袖子,然后朝墻壁走去。
姥爹忍不住光著腳走下地面,想要去拉住父親。
可是父親如同別人站在光下映出的影子一般撲在墻上。姥爹沒抓到什么東西,只抓到了堅(jiān)硬如鐵的墻壁。那影子越縮越小,仿佛墻壁是放皮影戲的屏幕,而父親是被屏幕后面的藝人拿走的皮影。
姥爹撲在墻上,可是他無法像他父親一樣穿墻而去。
咚咚咚……
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深夜來敲門,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姥爹連忙抹干眼淚去開門。
打開門來,姥爹看見一個沒有頭的人站在外面。那人身上穿著青色長袍,仿佛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私塾先生。
姥爹心想,父親剛說完鬼靈精怪或許會找上門來,沒想到父親前腳剛走,鬼靈精怪后腳就跟進(jìn)來了。
“請問你找誰?”姥爹穩(wěn)定情緒說道。由于光著腳,姥爹感覺有點(diǎn)冷。
那個沒有頭的人聽到姥爹說話,雙腳往下微微一蹲。
這時候姥爹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不是沒有頭,而是身材太高。可是它那個頭著實(shí)恐怖,臉像是被曬化了似的要流下來,瘦長如馬臉。
“打擾了,我找馬糧官。”那個馬臉的人說道,雖然開口道歉,但是語氣冷冰冰的,并沒有半點(diǎn)因?yàn)榇驍_而內(nèi)疚的意思。
姥爹道:“原來找我父親。可是他前不久去世了。”
馬臉的人依舊冷冰冰說道:“我知道他去世了。”
“這位先生,你既然知道他去世了,為什么還要來找他呢?”姥爹問道。這個人雖然沒有什么善意,但看起來也沒有什么惡意。姥爹不知道該驅(qū)趕它,還是開門讓它進(jìn)來。
馬臉的人說道:“我要帶他去一個比較遠(yuǎn)的地方,現(xiàn)在還不啟程的話,天亮之前就不能到了。”
“浙江?”姥爹驚訝道。
馬臉的人也微微驚訝,問道:“馬糧官告訴你了?”
姥爹點(diǎn)頭道:“嗯。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具體的地方,說天機(jī)不可泄露。”
馬臉的人神色緩和下來,說道:“幸虧沒有告訴你具體的地方,不然我只好連你一塊兒帶走了。”
姥爹倒抽一口冷氣。這時姥爹看到馬臉人的青色長袍上有祥云暗紋。
馬臉的人見姥爹光著腳,難得地語氣溫和下來,說道:“小子,回屋里睡覺去吧。別著涼了。你父親生前是個大善人,我在路上會好好照顧他的。”
姥爹急忙拱手作揖:“那就煩勞了。以后有機(jī)會必定加倍報(bào)答!”
待姥爹作完揖抬起頭來,馬臉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外公說,在他出生之前,姥爹去了浙江許多次,逢土地廟就拜,希望找到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可是直到去世,他都沒能找到那個土地廟。
外公說,也或許姥爹找到過,可是不知道他父親就在那里,從而錯過了。
姥爹在浙江并不是一無所獲。他在杭州遇到了一個名叫林散之的人。姥爹和這個人性格相投,互相欣賞。姥爹離開浙江之后,他也離開了。但是從此之后,兩人常有書信往來。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后二十多年的書信往來不過是聊聊人生和詩句而已。可是后來林散之的一封書信讓姥爹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