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分封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雖說南京宮宇沒有故唐華清宮一帶萬千宮闕的氣派,但自然也是巍峨大氣莊嚴豪奢,只是遷都日久,門庭冷落,雖然去年也增派人手粉刷修飾了一番,但久無人氣,未免有幾分凄冷了。
幾個內官女使手捧攢盒,半弓著身子,碎步往春和殿方向踱了過去,而這寂靜而龐大的宮殿中唯一熱鬧的一處地方,便為他們次第開出門來。幾個中官、宮女迎了出來,把他們接進了錦繡千重的內殿里。
“多謝皇后娘娘想著了。”徐循已經換下了孝服,穿著合適于初秋天氣的青綾衫裙,“這才多久,又遣人賜了點心來。”
的確,這攢盒看著簡單樸素,其實卻是‘京口瓜洲一水間’,從京城水路運到南京,特地賞賜給徐循的京中應季點心。迎頭的女史南醫(yī)婆滿面笑意,“這是太后娘娘賞賜給您的。”
皇后娘娘著人來送,徐循還可以怠慢點兒畢竟是好姐妹嘛。這太后娘娘派人來賞,徐循就不敢托大了,忙整肅衣冠,北面而向端端正正地拜謝過了,方才起身和南醫(yī)婆對坐著嘮嗑說話。
沒有第一時間去北京奔喪,主要是因為徐循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后,因為這些天來的操勞和壓力,又‘病’了。再說,就是要上京,也得找南京留守的幾個中官衙門給操辦,南京這邊兵荒馬亂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去找誰好。索性就在春和殿里養(yǎng)病,而不是星夜回京去給大行皇帝披麻戴孝。
其實也不能說是裝病,這一陣子徐循都沒有睡好,安心以后的確是發(fā)熱無力了幾天,不過這種壓力病,大概心里寬松了以后,稍微再休養(yǎng)幾日也就無妨了。只是徐才人此時對天家已經沒有那么虔誠的孝敬賢惠之心,想到那些沒完沒了的哭跪禮儀,索性順水推舟,就在床上多賴了幾天。此時馬十等人,是已經把她病倒的消息送上京了,嗣皇帝遂下令讓她在南京安心養(yǎng)病,打發(fā)了侍女們過來照顧不說,還令柳知恩帶了口諭來,其中自然是不少勉勵溫存之語了。
改元是大事,連著兩三個月肯定都少不得各種忙碌,徐循也不指望嗣皇帝能給她寫信什么的了,能得一句口諭知道自己還沒被忘記,她便挺滿意的。雖說住在春和殿里,不能隨意外出也是無聊,但因可以免去那無止盡的跪拜,這便都還是值得的。
南醫(yī)婆這次送賞過來,其實也有為徐循好好補補身子的使命在的,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前天已經除服了。徐循等人也沒有繼續(xù)守制的道理,留神別穿得太鮮艷也就是了。他們身邊服侍的宮人,也跟著沾光了,不必穿那白茫茫的素服,現在都是換上了青、褐色的襖子,也可以跟著主子們吃點葷腥肉碎了。
“就是這一陣子太操心。”南醫(yī)婆給徐循把過脈后下了結論,“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心補。只要能少用心思,多活動活動,沒幾個月也就能好起來了。”
“廖太醫(yī)也是這么說的。”孫嬤嬤在一邊和南醫(yī)婆搭話,“說是咱們貴人就是前一陣子心思太沉了”
“還叫貴人啊?”南醫(yī)婆笑了,“該改口了吧。”
嗣皇帝登基以后,徐循等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宮里的規(guī)矩,太子、太孫宮里,除了正妃以外是沒有娘娘的,皇上身邊則不同了,即使只是美人,只要得寵,照舊是某娘娘。原太子妃雖然還沒被冊封詔書還沒下呢,但眾人已呼為皇后娘娘,同理,徐循雖然還沒被冊封,但已經是可以按宮中慣例,稱呼為娘娘了。
孫嬤嬤看了徐循一眼,笑道,“我們貴人說了,還沒受冊封呢,不好越了規(guī)矩,隨便亂叫的。”
南醫(yī)婆面上不由現出贊許之色,“從前和貴人同舟北上時,便知道貴人性子謹慎,日后成就當不可限量。如今是果然被我料中了。”
雖說官方對徐循在南京的作為還沒有表態(tài),但宮里有點地位的人,誰不是心明眼亮?這一陣子,別說孫嬤嬤等近侍是喜氣洋洋,就連北京來的信使,對徐循的態(tài)度都要比從前尊敬親熱了許多。南醫(yī)婆怎么都是太后身邊近人,這點眼色肯定還是有的。
徐循本人卻是有點寵辱不驚的態(tài)度,聽到南醫(yī)婆的夸獎,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太過獎了,我受不住啊”
她把話題給調開了,“一個人住在南京,也是怪寂寞的,不知醫(yī)婆覺得,我何時可以動身回北呢?若是現在回去,指不定還能趕上大行皇帝的七七,我也能略盡綿薄孝心。”
眾人越發(fā)都流露出欽佩感動之色,交口夸獎徐循的純孝,彼此這么客套了一番,南醫(yī)婆才道,“貴人再多休息幾天吧,等覺得自己好全了再動身也不遲,免得旅途勞頓,若是坐下病根來,可就不大好了。”
也就是說,南醫(yī)婆是把動身的時間交給徐循自己來安排了。更要往深了想,她也是隱隱約約地透了一句:徐循有點裝病嫌疑的事,她是了然于胸,只是不會去拆穿而已
徐循也不擔心南醫(yī)婆會和太后搬弄什么口舌,兩人相處了幾年,對南醫(yī)婆的為人,她還是很放心的。她笑著點了點頭,“那我可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了。”
南醫(yī)婆也不免笑開了。“貴人真是沉得住氣,竟是一點也不著急。”
當晚,隨船南下來服侍徐循的趙嬤嬤給徐循說起了宮里的新事兒雖然離得遠,可新聞徐循也是一點都沒落下。“已經是操辦完殉葬的事了這回倒比文皇帝那時候好些,李賢妃、張敬妃都沒殉呢。”
大行皇帝去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到現在都是疑云重重的,什么說法都有。甚至于包括太子為什么秘而不宣地趕往京城,這里面的緣由也沒有公布出來,所謂廢止殉葬的話語也未見諸于遺詔中。徐循早放棄了廢止殉葬的想法,現在聽說居然除了張家的女兒以外,還多活了一個,不免抬起眉毛。趙嬤嬤又道,“李賢妃不必說了,您也知道,從您南下前就病著,大行皇帝去世的時候,病得都沒法起來了,眼看也就是旦夕間的事,再熬也過不得年底了。太后娘娘也是要全了鄭王、淮王和真定長公主的孝心。”
說穿了,就是要籠絡一下鄭王、淮王兩個年長皇子的心嘛。徐循點了點頭。
“至于張敬妃,”趙嬤嬤嘆了口氣,“那是張家的姑娘,自然是援引舊例了。”
張敬妃的姑姑張貴太妃,就是以勛舊之女,未有殉葬,再加上張敬妃本人勤謹事太后,不殉葬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關心的是另一回事,“李賢妃都沒殉,難道郭貴妃還真的殉了嗎?”
說起來,郭貴妃是連李賢妃、張敬妃的份兒都占全了,又有子,可全孝心,又是勛舊之女,說起來還是開國元勛之后呢。武定侯的爵位可來得比英國公一家早得多了。再說,位分也高
“殉了。”趙嬤嬤肯定地說。“除了李賢妃、張敬妃以外,有名分的都殉了不過您也知道,本來就死過一撥了,新的又還沒選上來,后宮也空虛呢,就去了五個。原來的黃美人,王昭容”
的確,大行皇帝在做太子的時候,后宮減員就比較厲害了。被牽扯進魚呂之亂就死了好些,還有平時生產啊、染病身亡的,都有,這回還沒來得及選秀就去了,所以殉葬人數反而是少了不少。
徐循對別人沒什么興趣她熟悉的人早在文皇帝時候就快死完了,她就是為郭貴妃的殉葬而詫異,尋思了半日,才嘆道,“郭貴妃真是可惜了。”
早過來伺候她的錢嬤嬤不以為然地插了一嘴,“恃寵而驕,不能敬上,實在短視得很,如此下場也是早都注定了的。怪,就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沒能在遺詔中給她添上一筆吧。”
一般說來,在皇帝去世之前,都有一個留遺言的機會,那時殿中不但有嗣皇帝、后宮諸妃嬪,也會有史官、大臣等,如果郭貴妃能讓大行皇帝死前說她一句,任何人都不可能把遺言捂住,她非但不用殉葬,日后還可以享受嗣皇帝的孝心不論嗣皇帝多不喜她,孝道禮數為天下表率,卻是不能有所瑕疵的。只能說,千算萬算,郭貴妃是漏算了大行皇帝暴卒的機會。當然,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壓根就沒想這么深
徐循想著郭貴妃的音容笑貌,半晌才怔怔地嘆了口氣。
“有寵、有子、有出身又如何,”她道,“還不是落得個被迫投繯的下場?”
她沖在場的三個嬤嬤道,“眼下南京宮里,都是我們自己的親近人,有句話,我也就不瞞著嬤嬤們了。”
幾個嬤嬤聽徐循語氣,也知道她將要開口的話十分重要,均都放下手頭事兒,聚到徐循身邊來。徐循深吸了一口氣,一邊尋思著,一邊徐徐道。
“都是自己人,也不諱言了,此次回京,少不得要晉封妃位。即使日后失寵,有個妃位護身,又是潛邸舊人,只要皇帝在世一日,總少不得我的好日子過”她嘆了口氣,“只是人心向生,再是愛濃,我也不愿殉葬的。還請各位嬤嬤和我一道集思廣益,我們想想,若不愿殉葬,這以后的日子里,咱們又該如何行事呢?”
這個問題,頓時就把一屋子人都問得沉默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是誰都沒有答話。
徐循問計于親信時,北京的皇宮內,也有人在燈下商議著日后一段時間的方針政策。
“這兩年內,政權變換得太頻繁了。”張?zhí)笃>氲厝嗄笾橇海皣律希€是鎮(zhèn)之以靜吧,不要輕舉妄動文皇帝給你父親留下來的大臣們,都是你的老師,遇事多問問老師們的意見”
大行皇帝去得突然,臨去前召見諸臣,留下了“國家大事交托皇后”的話語,如非嗣皇帝今年已有二十多歲,太后垂簾都是名正言順的事。即使是現在,她過問政事,都非常名正言順,就連內閣諸臣,遇事也習慣了尊重太后的意見。
好在,母子兩人在政治立場和觀點上,并沒有太多矛盾,嗣皇帝恭聲道,“是,兒子現在就是擔心邊境上的瓦剌部”
“才剛被打得元氣大傷呢。”太后不在意地道,“一年都不到,也激不起多少風浪。”
她頓了頓,掃了兒子一眼,頗富深意地道,“你現在該注意的,是河北和山東”
皇帝面露沉吟之色,“河北還好,就在眼皮子底下,山東那邊”
“今日錦衣衛(wèi)送來的密報,你也看到了吧。”太后淡淡地道,“居然使人在德州內外重重埋伏,究其用心,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從陸路進京,德州是必經之路,就算不進城,也必須從德州府治下的驛館路過,漢王的心思,簡直是令人發(fā)指了。要不是皇帝在接到密報以后,當機立斷馬上進京,先皇的病情和死訊都被封鎖得好,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深信不疑地以為太子在南京城里生病,漢王那邊毫無防備地讓皇帝打好了這個時間差,能否平安路過德州真是難說的事要是不能平安路過德州,現在天下大局如何,那可就難說了。
太后還好,終究還是有兒子的,皇帝本人卻只有一條命,他心中對漢王的忌恨,豈會比任何人少?只是大局為重,漢王即使反心卓著,只要不反,朝廷都不便擅動刀兵罷了。他嘆了口氣,“眼下也只能先提防著了,國庫空虛,也實是打不起仗,能拖一陣子是一陣子吧。”
太后贊賞地點了點頭,轉了話題,“治大國如烹小鮮,很多事也是急不來的如今既然已經除服了,也可以把后宮封一封了吧。既然已經是皇帝了,便無需再守什么孝,正經的盡快生兒育女才是真的。我已和胡氏打了招呼,先前選進宮的秀女都不打發(fā)了,直接給你充實后宮也好”
她還要再絮絮叨叨地安排下去時,見兒子欲言又止,心頭不禁一動,“怎么”
皇帝又躊躇了一會,才道,“娘,從前給兒子選妃的時候,擺明了說的是孫氏,連阿翁都點頭了的。無非是老人家后來腦子糊涂了,才冒出來一個胡氏。不論是我還是爹,心里這個正妃,一直都是孫氏”
太后大吃一驚,心里一時竟不知做什么想法,穩(wěn)了半日,連皇帝的話都有點沒聽明白,她拼命地眨著眼睛,過了一會,才打斷了皇帝的話語。
“不要再說了!”太后的言語很堅定。“玉女委屈,我也心疼,可名分既定,那可能朝令夕改!嫡妃不能正位皇后,天下人知道了,心里對你這個嫡長子繼承皇位,有沒有什么多的想法?名分都定了,嫡庶便無可更改,皇后是你的敵體,哪有你說立誰就立誰的,孝順之道去哪里了?你自己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皇帝囁嚅了片刻,卻也無話可回,想了想,嘆口氣道。“那也罷了。”
“再說,你對胡氏就這么絕情?”太后的眉毛已經要豎起來了。“皇后位置不給她,你讓她如何自處,你是要把你的發(fā)妻逼死才甘心?”
“這自然不會!”皇帝忙道,“這么些年的情分還在呢,兒子想著,雖然不是皇后了,但也該冊封為貴妃或是仿太祖的例子,給加個皇字,皇貴妃,除了名分以外,一切待遇,和皇后也差不得多少的”
他回得這么快,可見是早有腹稿,不是絲毫不管胡氏的死活,太后稍微滿意了一點,她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既然如此,那就改冊孫氏為貴妃吧”皇帝很快地就提出了另一個辦法,看來,對自己的計劃成功率,他也是早有預估。
太后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一個貴妃,孫氏也是當得起的。“那何氏、徐氏呢?”
“娘您看如何呢?”皇帝討好地反問太后。“此事就全由您來做主!”
太后想了想,道,“高皇帝時候,宮廷慣例,沒有生子、年限又短,都是不封妃的。文皇帝時候其實也是一樣,宮里除了那些朝鮮女人以外,沒有生子的,都是苦熬多年,甚至是快病死了才給封個妃位。你父親的宮里那都是潛邸老人,沒有新人,不值得參考。我的意思呢,何氏雖無子,卻有女,也是追隨你多年,可封妃。”
她頓了頓,蹙眉沉思道,“這徐氏嘛”
作者有話要說:一邊在想活下去,一邊在想待遇問題
這個節(jié)奏有點對不上啊哈哈哈哈
今天更新得早!
猜猜小徐能封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