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東陵盜案(2)
藥慎行腦子一轉(zhuǎn),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這對他來說,確實(shí)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毓方聽出他的意思,五脈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沒什么恩義,犯不上為這么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妃子得罪同行,臉色頓時有些陰下來。
這時許一城在一旁開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難填。毓方先生擔(dān)心的,只怕是這個吧?”
毓方目光一凜:“正是!若單單只是這一個皇貴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這伙盜墓賊膽大包天,又對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貴妃的墓,不可能止步于此,只會把胃口養(yǎng)得更大,明天說不定就會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時逮住他們,只怕整個東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個東陵啊!”
說到這里,他雙目泛起血絲,重重一拍桌子,銅磬差點(diǎn)摔在地上,幸虧被富老公伸手接住。這老頭老態(tài)龍鐘,接?xùn)|西的動作卻迅捷如電。
藥慎行這才意識此事有多嚴(yán)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一伙人一日不落網(wǎng),東陵一日不安。倘若滿清皇陵真被盜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國以來古董界第一件驚天動地的重案,只怕舉國都要為之震驚。
藥慎行不由問道:“這種行徑,是重大犯罪,怎么不報請政府解決呢?”才說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顧不暇,哪還有余力管這些前朝死人骨頭的事?于是又改口說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報紙上刊載新聞,讓民間團(tuán)體一起呼吁保護(hù)東陵,也是一種做法——可宗室為何對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們哪敢聲張啊?此事一經(jīng)宣揚(yáng),等于是昭告天下東陵已經(jīng)無人保護(hù),滿地金銀任人取走。到時候盜墓賊蜂擁而至,東陵就徹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囑,此事調(diào)查務(wù)必低調(diào)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回他算是把事情說清楚了。宗室想抓賊,又怕招惹更多的賊來,只能暗中請行家來調(diào)查。
藥慎行問:“以你們宗室在京城的底蘊(yùn),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頭上的扳指,一臉恨鐵不成鋼:“大清沒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斷了。不肖子孫太多,為了抽大煙就敢把祖宗賣了。我如果動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讓那群小兔崽子知道東陵也能盜掘,準(zhǔn)沒好事兒!”
發(fā)完一通牢騷,毓方再度看向藥慎行和許一城:“所以深夜請兩位過來,也是保密起見,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后安寧,毓方不敢馬虎——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吶?”
兩個人都沒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見兩人沒吭聲,拍了拍巴掌,丫鬟端進(jìn)來兩尊玉貔貅,放在兩人跟前。這兩只貔貅通體綠瑩瑩的,質(zhì)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這兩件玩意兒不算報酬,只是給兩位深夜造訪的賠禮。如果兩位愿意接手,我們宗室絕不虧待。”
藥慎行猶豫片刻:“茲事體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稟族長,再給您答復(fù)。不過……”他拖長聲調(diào),去看許一城:“至于許兄弟什么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這是暗示,許一城跟五脈不是一回事,得分開算。
毓方眉頭一挑,沒想到這兩個五脈人之間還有隔閡,又看向許一城。許一城從容撣了撣衣領(lǐng):“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來也沒指望他們馬上答復(fù),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開扇了幾扇:“自然,自然,兩位仔細(xì)考慮便是——只是得盡快。我等得,那伙盜墓賊可等不得。”說完他對富老公丟了個眼色,富老公躬身道:“兩位貴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兩位不妨就在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許一城臨走前,忽然問富老公道:“丟失的陪葬品中,有寶劍之類的東西嗎?”富老公不悅道:“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茹素吃齋,怎么可能會放刀兵之類的兇物在里面——不要胡說!”許一城又追問:“那么其他陵寢里,是否會有刀劍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開國,陪葬刀劍不說一千也得有幾百把——嗯?你問這個做什么?”
許一城“哦”了一聲,隨口敷衍過去。支那風(fēng)土考察團(tuán)對中國劍有著奇妙的興趣,東陵里這么多刀劍,兩者之間說不定有什么關(guān)系。他在堺大輔眼前已經(jīng)露了形跡,無法深入調(diào)查,如果能從東陵這起盜掘案順藤摸瓜,說不定能獨(dú)辟蹊徑,窺見真相。
他揣著這些心思,和藥慎行各自被帶到一間客房,彼此安歇,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兩人起床,用過早餐之后與毓方和富老公拜別。他們出了門口還沒上馬車,就聽遠(yuǎn)處傳來一陣發(fā)動機(jī)轟鳴聲,一輛涂成黑白顏色的倫士大卡車氣勢洶洶地沖過來,正好停在馬車旁邊。兩匹轅馬嚇得不輕,連連尥蹶子,才被車夫安撫住。
從卡車后頭噌噌跳下來五六個警察,把宅院大門給圍住了。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里卻帶著狠戾,如同一只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氣地說:“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認(rèn)識,這位臉有點(diǎn)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話:“有人舉報,說你這里有綁匪行兇。”
毓方一聽,知道是沖他們兩個來的,連忙解釋道:“這是誤會,兩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們來談事。”那警察哼了一聲,把目光投向許一城。許一城道:“確實(shí)不是綁票。”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只否認(rèn)綁票,可也沒承認(rèn)是被招待來的。警察背著手來回掃視了一圈,忽然“嗯”了一聲,猛然抬頭,一指那馬車車廂上雕的花紋:“二龍?你是宗社黨的?”
這一句話問出來,毓方、富老公和藥慎行面色都是一變。
宗社黨又叫君主立憲維持會,乃是清末一個團(tuán)體,由不甘心失敗的滿清貴族子弟組成,以雙龍為標(biāo)志,一心恢復(fù)帝制。核心骨干良弼被同盟會炸死以后,曾經(jīng)一哄而散。后來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黨,想在東北起事,結(jié)果事涉暗殺張作霖,被強(qiáng)制解散。奉軍入關(guān)以后,張作霖惦記著這個仇,把宗社黨定為反動團(tuán)體,把京津兩地的宗室狠狠收拾過一頓。
一聽那警察這么說,毓方連忙抬手指道:“長官,您看清楚,這中間還有枚珠子呢,這叫二龍戲珠,和宗社黨沒關(guān)系。”警察瞇著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這珠子有點(diǎn)新,不是后加上去的吧?”
“不會,不會。”毓方偷偷遞過去一串珍珠手鏈,警察也不客氣,抓了擱在懷里,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對,手下兩個護(hù)院做勢要拔槍,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槍對準(zhǔn)毓方腦門,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要造反?你們真當(dāng)這北京城里沒王法了么?”
毓方苦笑著搖搖頭:“有點(diǎn)心思的宗室,張勛復(fù)辟時已經(jīng)被馮玉祥洗過一遍,剩下的只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我們只要能守著祖宗陵寢就好,別的一無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后把槍收了,一招手,說走吧。
許一城、藥慎行跟著那一隊警察一起上了卡車,揚(yáng)塵而去。富老公趁著卡車掉頭之際,看見副駕位子上坐著一個少年人,相貌像是劉一鳴,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許一城搬來的救兵啊!
“這個許一城,真是不識抬舉。咱們以禮相待,他卻找警察來堵門勒索!”富老公怒道。
毓方非但不怒,反而微微點(diǎn)頭:“幸虧咱們以禮相待,不然這就是他的后手。你注意到?jīng)]有?昨兒晚上談話的時候,許一城一共就說了幾句,可全問在了點(diǎn)兒上。這等眼光,這等手段,這個人不簡單,真的不簡單。”
他望著遠(yuǎn)去的卡車,又把兩根指頭搭在扳指上,細(xì)細(xì)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車開出去幾里,許一城對為首那冷臉的警察一拱手:“付貴探長,辛苦你了。”付貴眼都沒抬,冷著臉,靠在車廂邊上帶搭不理:“你一句話,害得我們一幫兄弟忙了半宿,一直到早上才查到這里。”
許一城笑道:“趕明兒我在鴻賓樓請客,好好犒勞一下諸位。”付貴一擺手:“免了,這席我可不去吃。我告訴你,沒下次了。”許一城拿出那玉貔貅,遞給付貴:“這是好東西,給哥兒幾個拿去喝茶吧。”付貴眼皮一翻:“你要是給我,我下次就按這個價碼收費(fèi)。”許一城把玉貔貅硬往他懷里一揣,笑瞇瞇地說:“你不說沒下次了么?”
付貴無奈,把貔貅扔給手底下人,說找個鋪?zhàn)淤u了,大家分,警察們一陣歡呼。
卡車開得快,一陣勁風(fēng)吹過,付貴一拳把警帽砸住,對許一城道:“如今兵荒馬亂,警察廳也維持不住局面。這種來路不明的地方,以后少來。嫂子就快生了,你得經(jīng)點(diǎn)心。”許一城呵呵一笑,笑聲里有收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