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_路易斯和蘇珊娜·豪特
當然,就算是死而復生的人,也得存檔備案。國際復生者調(diào)查局源源不斷地收到捐款,已經(jīng)到了來不及消耗的地步。世界上所有國家都盡其所能,甚至不惜舉債也要為調(diào)查局投資,為的是維護與調(diào)查局的關系,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掌握了所有復生者以及相關人物事件的組織。
諷刺的是,調(diào)查局內(nèi)部的人對這個機構的情況所知甚少。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清點人數(shù),然后告訴復生者們回家的路。僅此而已。
差不多半個小時以后,哈格雷夫家小屋前廊上的澎湃感情才漸漸平復,擁抱和親吻暫告一段落。哈格雷夫夫婦帶著雅各布進了廚房,此時他已經(jīng)坐下來,安心享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吃不上的各種好吃的。調(diào)查局官員與哈羅德和露西爾一起坐在客廳,他從一個棕色的皮箱里掏出一摞文件,開始進入正題。
“該復生者最初的死亡時間是?”他問道,同時又向夫婦倆介紹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馬丁?貝拉米探員。
“我們非得用那個詞嗎?”露西爾問。她深吸一口氣,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突然間,她看上去那么氣派而高傲。剛才盯著兒子看的時候,她的一頭銀發(fā)還有點亂,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梳理順直。
“哪個詞?”哈羅德不解。
“她指的是‘死亡’這個詞。”貝拉米探員說。
露西爾點點頭。
“說他死了,這有問題嗎?”哈羅德的嗓門比他自己預期的要大一些。雅各布就算聽不見他說話,至少也看得到他此時的樣子。
“噓!”
“他就是死了,假裝他還活著也沒用?!惫_德放低了聲音,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馬丁?貝拉米明白我的意思?!甭段鳡栒f。她兩手放在大腿上,不停扭絞著,每隔幾秒鐘就要用目光搜尋一下雅各布的身影,就好像他是風中的一根蠟燭。
貝拉米探員微微一笑?!皼]關系,”他說,“其實這很正常,我確實欠考慮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他低頭看著調(diào)查問卷,“該復生者是什么時間……”
“你是哪里人?”
“您說什么?”
“你是哪里人?”哈羅德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藍天問道。
“你說話的口音像是紐約人。”哈羅德說。
“這算優(yōu)點還是缺點呢?”貝拉米探員看似隨意地問。其實,自從他被分配來負責北卡羅來納州南部地區(qū)的復生者以來,他的口音問題已經(jīng)被人問過十幾遍了。
“很討厭,”哈羅德說,“不過我這個人不太計較?!?br/>
“雅各布,”露西爾插話說,“請叫他雅各布好嗎?這是他的名字?!?br/>
“好的,夫人,”貝拉米探員說,“不好意思,現(xiàn)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謝謝,馬丁?貝拉米?!甭段鳡栒f。她的雙手不由得再次握成拳頭,然后她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慢慢放開手指?!爸x謝,馬丁?貝拉米?!彼终f一遍。
“雅各布是什么時間離開的?”貝拉米探員柔聲問道。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惫_德回答。他走到門口,神色不安。他舔舔嘴唇,兩只手一會兒摸摸穿舊了的休閑褲的口袋,一會兒又摸摸同樣蒼老灰白的嘴唇,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能讓人平靜的東西——也就是香煙——上上下下都沒有。
貝拉米一邊記錄一邊又問。
“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
搜索人員尋找雅各布的那天,這個名字仿佛變成一個符咒。每隔一會兒,就有人大聲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著這個名字會被大家依次傳遞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開始,他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喊,聲音尖厲刺耳,充滿恐懼和絕望??墒撬蚜撕芫?,男孩依舊不見蹤影。為了省點嗓子,搜索隊的隊員們開始輪流呼喚。太陽漸漸變成金紅色,一點點滑到地平線之下,被高大的樹林吞沒,終于消失在了灌木叢中。
大家高抬著腿跨過沿路的荊棘叢,腳步開始踉蹌起來。他們都累壞了,焦急的心情也讓人疲憊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著哈羅德?!拔覀儠业剿模备ダ椎虏煌5卣f,“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槍的包裝時,你看到他的眼神沒有?這個小家伙肯定激動得要命?!备ダ椎職獯跤醯卣f道,此時他的兩條腿幾乎要累斷了?!拔覀儠业剿模彼c點頭說,“我們會找到他的?!?br/>
天色終于完全黑了下來,阿卡迪亞地區(qū)茂密的松樹林中,到處有手電筒的光在閃爍。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邊,哈羅德很慶幸自己已經(jīng)說服露西爾留在家里等?!八f不定會自己回來呢,”他勸她,“到時候他肯定要找媽媽?!逼鋵?,他心里有數(shù),遇到這種情況,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兒子了。
哈羅德走進河里,即使是河岸淺灘處的水也有膝蓋那么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聲孩子的名字,然后停頓片刻,聽聽附近是否有答應的聲音,然后再走一步,再叫一聲,往復不停。
最后,他終于看到了孩子的尸體。月光灑在河面上,將孩子的身體映照成美麗的銀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樣讓人難忘。
“上帝啊。”哈羅德輕呼。從那以后,他的口中再沒有喊出過這個詞。
哈羅德一邊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一邊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了歲月的流逝。他說話已儼然像一個老人,堅硬而沙啞。說著說著,他就會伸出滿是皺紋的厚實手掌,撥一撥腦袋上所剩不多的幾根白頭發(fā)。他的手上布滿老人斑,骨節(jié)因為患了關節(jié)炎而變得腫脹。跟同齡人相比,他的關節(jié)炎還不算厲害,但那種疼痛還是讓他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的資本了。甚至連他說話的時候,都能感到尾椎上傳來一陣陣刺痛。
他的頭也快禿了,無論是圓圓的大腦袋,還是皺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點點。露西爾盡量給他找合適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體吞沒一般。毋庸置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了。
雅各布的歸來——依然那么年幼,充滿活力——說不清為什么,突然讓哈羅德?哈格雷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邁。
露西爾也跟她的丈夫一樣老了,一頭白發(fā)。他說話的時候,她移開目光,始終注視著八歲的兒子。此時,那孩子正坐在飯桌邊,吃著一塊胡桃派。時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靜如常,而且再也不會發(fā)生不幸。有時,她抬手撥開額邊的一綹白發(fā),不經(jīng)意間也會看見自己滿是老人斑的枯瘦雙手,不過她倒是沒有因此煩心。
哈羅德和露西爾夫婦都身材瘦長。這幾年兩人老了,露西爾看上去甚至比哈羅德還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說是哈羅德萎縮的速度比她更快。結果現(xiàn)在兩人爭論的時候,他不得不抬頭看她。露西爾還有一個優(yōu)勢,就是沒有像哈羅德那樣日漸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歸罪于他總是抽煙。她的裙子依然合體,瘦長的胳膊還是那么靈活地指揮這指揮那;而哈羅德的胳膊在寬大的襯衫中晃晃蕩蕩,襯得他比以前更沒底氣了,這也讓露西爾這些日子越發(fā)占得先機。
露西爾對此很驕傲,也沒感到有什么不妥,盡管她有時也覺得,自己應該有些不好意思才對。
貝拉米探員不停地做著記錄,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著記下去。他原來也想過把談話錄下來,但還是覺得用筆做記錄更好。當人們與政府官員見面談話,卻發(fā)現(xiàn)官員什么也不記時,他們會感覺不舒服。而且這也正適合貝拉米探員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腦更容易處理視覺信息,而不善于聽覺信息。就算他現(xiàn)在不做記錄,過后也得整理出一份紙質(zhì)文件。
貝拉米從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對開始寫起。露西爾一邊抽泣,一邊訴說當天發(fā)生的一切,語氣中充滿愧疚。她是雅各布還活著時,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記得兒子沖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去追另一個孩子,揮動著一條蒼白的胳膊。葬禮那天去參加的人太多,教堂里面幾乎坐不下。貝拉米把這些都記下了。
但是有些談話內(nèi)容他沒有記。出于尊重,有些細節(jié)他只是自己記在心里,而沒有記在官方文件中。
哈羅德和露西爾雖然從失去孩子的悲傷中熬了過來,但也僅限于此。在接下來的五十幾年中,他們的生活中一直充斥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孤獨。這種孤獨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時分不管不顧地涌上心頭,令兩人的話題陷入尷尬。那種感受他們無法描述,也很少談及。他們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獨中如坐針氈。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感覺雖然規(guī)模日漸減小,卻始終令人捉摸不透、無法忽視,就仿佛臥室里憑空出現(xiàn)了一臺核粒子加速器,堅定不移地預測著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著邊際的一面。
或許事實本來就是如此。
這么多年以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逃避這種孤獨感,甚至已經(jīng)輕車熟路。這就像一場游戲:不要提及采草莓節(jié),因為雅各布最喜歡這個日子;不要一直盯著那些漂亮的樓房看,因為這會讓你想起自己曾說過,雅各布將來能成為建筑師;對那些與雅各布有幾分相似的孩子,則完全視而不見。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后那幾天,他們總是過得很壓抑,相對無言。露西爾會毫無緣由地抽泣起來,哈羅德的煙癮會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這只是在開始的那段時間,只是在悲哀的頭幾年里。
他們慢慢老去。
他們闔上了記憶的大門。
哈羅德和露西爾一直盡可能遠離雅各布溺亡的悲劇。然而,他們卻又一次看到這個男孩站在自家門口——臉上的笑容那么熟悉,絲毫未隨著歲月而變化。他依然是他們的寶貝兒子,依然只有八歲,這一切距離他們已經(jīng)如此遙遠,哈羅德一時間竟然忘了孩子的名字。
哈羅德和露西爾把該說的都說完后,雙雙沉默了下來。但屋里的肅穆只持續(xù)了片刻工夫,因為坐在廚房餐桌邊的雅各布正制造出各種動靜:他把叉子和盤子碰得叮當作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檸檬汁,接著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安缓靡馑肌!焙⒆映职謰寢尯傲艘宦?。
露西爾笑了。
“請原諒我接下來的這個問題?!必惱滋絾T開口了,“請不要認為這是一項指控,不過,為了更好地了解當時的……特殊情況,我們不得不問一下。”
“到底還是來了。”哈羅德說。他把手插進口袋里,終于不再去摸索那根并不存在的煙。露西爾則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你們和雅各布之間的關系怎么樣,我是說,那件事發(fā)生以前?”貝拉米探員問。
哈羅德哼了一聲,把身體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上。他看著露西爾?!澳銈兪遣皇窍M覀兓卮鹪?jīng)把他攆出家門之類的?電視上不都是這樣嘛。我們是不是應該說曾經(jīng)打過他,不給他吃飯,或者像電視里放過的那樣虐待他?”哈羅德走到前廳中一個正對著大門的小桌邊,第一個抽屜里有一包沒打開的煙。
他還沒來得及回到客廳,露西爾就率先開火了。“不準抽煙!”
哈羅德扯開包裝,動作十分機械,好像那雙手不是他自己的一樣。他抽出一根煙,沒有點著,只是叼在嘴里。他撓了撓滿是皺紋的臉,呼出一口氣,深長而緩慢?!拔揖蛧L嘗,”他說,“不真抽。”
貝拉米探員溫和地說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你們或者其他什么人造成了你們兒子的……唉,我實在不知該怎么表達。”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問清楚情況。調(diào)查局正努力搞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大家都想弄明白這事。我們也許能夠幫助復生者和家人聯(lián)系上,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知道他們是如何復活的,或者,是什么導致他們回來的。”他聳了聳肩,又說,“最大的問題依然無法解決,難以捉摸。但我們盡量收集每一條線索,問清楚每一個問題,盡管某些問題著實令人反感,可是我們希望這樣可以幫助我們逐步觸及真相,搶先控制住局面,以免事態(tài)失控。”
露西爾坐在舊沙發(fā)上俯身向前,問道:“事態(tài)怎么會失控呢,出什么事了嗎?”
“遲早會出事的,”哈羅德說,“我敢用《圣經(jīng)》跟你打賭。”
貝拉米探員只是職業(yè)性的搖搖頭,他面無表情,然后又回到剛才那個問題:“雅各布離開之前,你們的關系怎么樣?”
露西爾感覺到哈羅德的回答就在嘴邊,為了不讓他說話,她搶先答道:“都不錯,挺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當然愛他,跟所有父母一樣。他也同樣愛我們。那時候就是這樣,其實現(xiàn)在也一樣。我們愛他,他也愛我們。謝天謝地,現(xiàn)在我們一家三口又團聚了?!彼啻炅艘幌虏弊樱e起雙手。“這真是奇跡?!彼f。
馬丁?貝拉米記錄了下來。
“那么您呢?”他又問哈羅德。
哈羅德把那根不曾點燃的香煙從嘴里拿出來,然后揉揉腦袋,點頭說道:“就像她說的那樣?!?br/>
這些話也被記錄了下來。
“現(xiàn)在我得問個有點傻的問題,你們兩個有宗教信仰嗎?”
“有!”露西爾說著,突然坐直身體,“我相信耶穌,忠于耶穌,并且因此而自豪。阿門?!彼_德所在的方向點點頭,“至于他嘛,是個異教徒??丛谌蚀壬系鄣姆萆希乙恢备嬖V他要懺悔,但是他犟得像頭驢?!?br/>
哈羅德吃吃地笑起來,聲音就像臺舊除草機?!拔覀儍蓚€輪流信教,謝天謝地,已經(jīng)過了五十幾年了,還沒有輪到我呢?!?br/>
露西爾揮了揮手。
“哪個教派?”貝拉米探員邊記邊問。
“浸禮教?!甭段鳡柎鸬馈?br/>
“多長時間了?”
“終生信仰?!?br/>
繼續(xù)記錄。
“其實這么說也并不準確?!甭段鳡栍终f。
貝拉米探員停住了筆。
“我以前有一段時間是衛(wèi)理公會教徒,但是我和牧師對某些教義的理解有差異。我也曾嘗試到圣潔會尋找答案,但他們總是太吵鬧,又唱又跳的,我實在跟不上,我開始還以為是參加聚會呢,哪里像是在教堂?而且我覺得基督徒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甭段鳡柼搅颂缴碜?,看到雅各布還在餐桌旁邊:他正對著桌子微微點著頭,跟以前一模一樣。然后她接著說,“還有一段時間,我試過……”
“人家不需要你講這么多。”哈羅德插了一句。
“你閉嘴!他問我,我才說的,對吧,馬丁?貝拉米探員?”
探員點點頭?!笆堑?,夫人,您說得很對。您說的這些也許都很關鍵。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往往不起眼的細節(jié)最能說明問題,特別是像當前這么重大的事?!?br/>
“到底有多重大?”露西爾立即插嘴問,好像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您是說有多少起這類事件嗎?”貝拉米問。
露西爾點點頭。
“也不是特別多,”貝拉米字斟句酌地說,“我不能透露具體數(shù)字,不過的確不算嚴重,不多不少吧?!?br/>
“幾百件?”露西爾毫不放松,“幾千件?不多不少是多少?”
“總之完全不必擔憂,哈格雷夫太太?!必惱讚u搖頭說,“這只是讓人覺得比較稀奇罷了?!?br/>
哈羅德笑出聲來,說:“他已經(jīng)掐住你的軟肋了?!?br/>
露西爾只是笑了笑。
等到貝拉米探員記下哈格雷夫夫婦敘述的所有細節(jié),已經(jīng)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窗外傳來了蟋蟀的叫聲,雅各布安靜地躺在夫婦倆的大床中間。露西爾以前經(jīng)常把雅各布從餐桌邊抱到臥室里去,并一直以此為樂??伤X得,到了現(xiàn)在這把年紀,憑自己的老腰,一定已經(jīng)抱不動雅各布了。
睡覺時間到了,她走到餐桌邊,彎下腰,伸出胳膊摟住孩子的身體,咬著牙準備抱起雅各布。讓她沒想到的是,雅各布竟然站起身,順勢偎進她懷里,感覺輕飄飄的。露西爾仿佛回到了二十多歲的年紀,年輕而靈活,這么多年的歲月和痛苦仿佛都是一場虛無的夢。
她抱起孩子,竟然一路平穩(wěn)地上了樓。她給他蓋好被子,靠在床邊,像過去一樣輕輕哼起歌來。他沒有馬上睡著,不過她不在乎。
他已經(jīng)長眠太久了。
露西爾坐了一會兒,看著他,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她連眼珠都不敢移開一下,生怕這場魔法——或者說是奇跡——會突然消失。但是他還在那里,感謝上帝,她不由得想。
她回到客廳的時候,哈羅德和貝拉米兩人正尷尬地沉默著。哈羅德站在前廊,香煙已經(jīng)點燃,他大口抽著煙,一邊還用手把煙霧扇到紗門外邊的夜色中。貝拉米探員站在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旁邊,好像突然之間又渴又累。露西爾這才意識到,自從他進屋,自己連水也沒有給他倒一杯,這讓她覺得很不好受。但是,從哈羅德和貝拉米此刻的樣子來看,她有一種預感,這兩人大概要干什么讓她更不好受的事了。
“他要問你點事情,露西爾?!惫_德說著,手指哆哆嗦嗦地將香煙放進嘴里。露西爾決定這次不埋怨他,先由著他抽。
“什么事?”
“或許您還是先坐下來比較好?!闭f著,貝拉米探員作勢要過去扶她坐下。
露西爾退后一步?!暗降资裁词拢俊?br/>
“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
“我看出來了,不過再壞還能壞到哪里去呢?”
哈羅德轉(zhuǎn)身背對她,垂著腦袋默默抽煙,沒有說話。
“不管是誰,”貝拉米開腔了,“剛聽到這個問題都會覺得很簡單,不過,請相信我,這其實是個十分復雜而嚴肅的問題。而且,我希望您回答之前先仔細地考慮清楚。并不是說您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不過您要保證三思之后再作答。希望您不要讓情感蒙蔽了理智,這雖然很難,但還是要盡可能做到?!?br/>
露西爾的臉漲紅了?!澳氵@是什么話,馬丁?貝拉米先生!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別以為我是女人,就一定會精神崩潰?!?br/>
“行了,露西爾!”哈羅德低吼一聲,盡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底氣不足,“先聽聽他要問什么?!彼人云饋?,也可能是在啜泣。
露西爾坐下了。
馬丁?貝拉米也坐了下來。他輕輕撣了撣褲子,其實上面什么也沒有,然后他又仔細地審視著自己的雙手。
“行了,”露西爾說,“快進入正題吧。你磨蹭這么半天,我真受不了?!?br/>
“這是我今晚最后的一個問題。你不必馬上給出答案,不過越早回答越好。越快做決定,就越不容易把問題搞得太復雜?!?br/>
“到底什么事?”露西爾幾乎在懇求。
馬丁?貝拉米吸了一口氣?!澳肓粝卵鸥鞑紗??”
兩周過去了。
雅各布現(xiàn)在成為了家中一員,這已經(jīng)不可改變??头坑种匦率帐俺裳鸥鞑嫉呐P室,他已經(jīng)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好像他從來不曾死去又回來。他那么幼小,有爸爸,有媽媽,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
自從孩子回來之后,哈羅德一直心亂如麻,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他整天煙不離手,因為抽得太多,只好一直在外面走廊上待著,以免整天聽露西爾嘮叨他的壞習慣。
一切都變化得太快,要是沒有一兩個壞習慣,他的日子可怎么過?
“他們是魔鬼!”哈羅德的腦中總是回蕩著露西爾的聲音。
雨聲滴答,天色已晚。暮色從樹叢后面包圍過來。屋子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雨聲之外,只有輕輕的喘息聲,那是一位追著孩子跑了很長時間的老太太發(fā)出來的。她推開紗門進了屋,一把擦掉額上的汗,癱倒在搖椅中。
“我的天!”露西爾說,“那個孩子讓我跑得快累死了?!?br/>
哈羅德掐滅香煙,清了清嗓子——每次他想擠兌露西爾之前,總是這么做。“你是說那個魔鬼嗎?”
她朝他揮揮手?!伴]嘴!”她說,“別這么叫他!”
“是你這么叫他的,你說過,他們都是魔鬼,不記得了嗎?”
剛才追了半天,她還有點氣喘吁吁?!澳鞘且郧?,”她惱火地說,“當時是我錯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明白了?!彼α诵Γv不堪地向后一靠,“他們是寶貝,天賜的寶貝,一次重生的機會!”
他們沉默著坐了一會兒,露西爾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雖然她的兒子只有八歲,但她已經(jīng)是個老太太了,很容易疲倦。
“你應該多陪陪他,”露西爾說,“他知道你在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他看得出來。他知道你對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過去他在家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彼X得自己說得不錯,笑了笑。
哈羅德?lián)u搖頭?!暗人傧У臅r候,你怎么辦?”
露西爾的臉繃緊了?!伴]嘴!”她說,“‘要禁止舌頭不出惡言,嘴唇不說詭詐的話’——《詩篇》三十四篇十三節(jié)?!?br/>
“別跟我扯什么《詩篇》。你知道他們怎么說的,露西爾,你跟我一樣清楚。有時候他們會消失,離開我們,再也沒有音訊,就好像另外一邊最終召喚他們回去了一樣,到時候你怎么辦?”
露西爾搖搖頭?!拔覜]時間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闭f著,她站起身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兩條腿累得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那都是謠言,是胡說八道。我得去弄晚飯了,你別老坐在屋子外面,小心得肺炎!你可受不了淋雨?!?br/>
“我馬上就進屋。”哈羅德說。
“《詩篇》三十四篇十三節(jié)!”
她關上身后的紗門,還上了鎖。
廚房里傳出鍋碗瓢盆相互碰撞的聲音,碗櫥的門開開關關。肉、面粉和香料的味道充溢在五月細雨的濕氣中。哈羅德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男孩的聲音?!鞍职?,我能出去嗎?”哈羅德晃晃頭,趕走困意,“什么?”其實孩子的問題他聽得很明白。
“我能出去嗎?求求你了?!?br/>
盡管哈羅德的記憶中有大段空白,但他還是記得,過去只要聽到雅各布說“求求你了”,自己就會立即敗下陣來。
“你媽媽會發(fā)脾氣的?!彼f。
“就一小會兒嘛。”
哈羅德忽然有點想笑。
他摸摸索索想掏根煙出來,但是沒找到——他敢發(fā)誓,至少還有一根的。他摸遍幾個口袋,香煙沒有摸到,卻找到一枚小小的銀質(zhì)十字架——大概是什么人送的禮物吧,他實在想不起具體細節(jié)來了。他甚至都不記得兜里有這個東西,但他還是忍不住低頭盯著它看,仿佛手里摸到了一件殺人兇器。
這個十字架上耶穌受難的位置原本刻著一行字:“上帝愛你”,但是現(xiàn)在字都磨掉了,只剩下一個O和半個Y。他盯著十字架看了半天,好像那只手不是自己的一樣,大拇指不由得來來回回摩挲著十字架的交叉中心。
雅各布站在紗門后面的廚房里,倚著門框,雙手背在身后,交叉著雙腿,看上去好像在沉思。他來來回回打量著遠處的地平線,看著外面風雨交加,又看看他的爸爸。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清了清嗓子?!俺鋈プ咦邲]有壞處嘛?!彼每鋸埖恼Z氣說道。
哈羅德輕輕笑起來。
廚房里,露西爾正煎著什么東西,還一邊哼著歌。
“快出來吧?!惫_德說。
雅各布跑出來,坐在哈羅德腳邊。他這個動作仿佛激怒了雨水,雨滴不像是從天上落下,反而如同對著地面俯沖直下,拍打著前廊的欄桿,飛濺到父子倆身上。但是他們并沒在意。老人和那個死過一次的男孩就這么坐著,相對無言。孩子有一頭淺褐色的頭發(fā),他的臉還跟當年一樣圓圓的,長著雀斑,皮膚光滑,兩條胳膊格外長,這也跟五十年前一樣,他的身體正開始發(fā)育。他看起來真健康,哈羅德突然想。
哈羅德下意識地舔舔嘴唇,大拇指還在摩挲十字架的中心。孩子一動不動,要不是他的眼睛在眨動,哈羅德仍會以為他已死去。
“你們想留下他嗎?”
貝拉米探員當時這么問道。
“我說了不算,”哈羅德說,“是露西爾拿主意。你得問她才行,不管她說什么,我都聽她的?!?br/>
貝拉米探員點點頭?!斑@我明白,哈格雷夫先生。不過我還是要問您,我得知道您的意見。這件事你知我知,我不會告訴別人。如果您覺得有必要,我可以關掉錄音設備,但我還是得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想不想收留他?”
“不想,”哈羅德說,“說什么都不愿意,但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路易斯和蘇珊娜·豪特
他醒過來時,人在安大略;她則在鳳凰城城外。他曾經(jīng)是個會計,她是鋼琴教師。
世界已經(jīng)變樣了,不過還是那個世界。汽車的噪音變小了,樓房更高了,而且夜晚比過去更加閃耀。每個人好像都忙忙碌碌,不過也僅此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路向南,還扒過幾次火車,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這么干了。純粹是因為運氣或者命運使然,他一直沒有遇到調(diào)查局的人。她則開始往東北方去,不知道為什么,她一心要往那個方向走。不過沒多久,她就被調(diào)查局發(fā)現(xiàn),并送到了鹽湖城城外,那里正被改造為地區(qū)加工廠。不久之后,他也被調(diào)查局找到,當時他已經(jīng)到了內(nèi)布拉斯加和懷俄明兩州的邊界。
死去九十年之后,兩個人又相聚了。
她一點都沒變,他好像略微瘦了一點點,不過這是因為旅途勞頓而已,兩人雖然有些防備,有些猶豫,但并沒有像別人那樣害怕。
耳邊不時有音樂聲傳來。好像從兩人相聚開始,那段旋律就一直縈繞回響,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