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馮楚叫來伙計會了賬,然后隨著畢聲威出了番菜館子,上了外頭的汽車。
從結(jié)賬到穿大衣出門,畢聲威一直在盯著他看,仿佛他是小人乍富,生平第一次揣上了那么厚的鈔票,第一次穿上了高級料子的大衣。馮楚被他看得整個人都有點(diǎn)哆嗦。出門的時候甚至踉蹌了一下,險些摔了個大馬趴。
站穩(wěn)之后,他冷著一張臉繼續(xù)走。
他想如果自己這一生里非要?dú)⒁粋€人的話,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是畢聲威。
畢聲威的宅子,是他在年前新購置的。
汽車停在了畢宅門前,馮楚下了汽車,先是感覺這宅子的門面不過爾爾,隨即他反應(yīng)過來:畢宅的氣派其實絕不算小,自己看它平常,是因為平時出入慣了萬府那樣的宏偉老宅。
于是他又有了感慨: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啊,自己竟然連眼光都改變了。
畢聲威站在他旁邊,負(fù)手而立:“這里是我新安的一份家,地址記住沒有?咱們?nèi)羰怯芯墸罂峙履氵€要常來呢!”
話音落下,他嘿嘿嘿的笑了幾聲。馮楚瞥了他一眼:“有緣?不,我不敢高攀。”
“這不是你敢不敢的事情。”畢聲威不看他,對著前方大門說話:“緣分真來了,你擋得住?”
然后他率先邁步,走向門內(nèi)。馮楚看了看周遭的衛(wèi)兵,嘆了口氣,跟上了他。
畢宅確實是嶄新。
馮楚隨著畢聲威走過了兩進(jìn)院子,也看不出這宅子究竟有多大,就見四處都是光禿禿的,一點(diǎn)花草樹木都沒有,門窗則是顏色鮮明,是油漆剛干的模樣。而看畢聲威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他往內(nèi)宅里引,可他和畢聲威有什么好交情、可以做客做到內(nèi)宅里去?
于是他起了戒心,怕畢聲威會對自己設(shè)下某種迷魂陣,比如弄個女人糾纏住自己,趁機(jī)抓了把柄,對自己進(jìn)行拉攏、或者威脅。
這種毒計,畢聲威實施起來可太容易了,他身邊向來有的是女人,還都是不三不四無廉恥的女人。
果然,前方漸漸見了丫頭,丫頭都是布衣布褲不施脂粉的真丫頭,可見這里一定住有女眷。馮楚見勢不妙,停了腳步想要說話,可就在這時,前方廊下轉(zhuǎn)過來一名姑娘,姑娘見了他,先是一驚,后是一笑——只笑了一秒鐘,她又把那個笑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改為淺淺一躬:“馮先生。”然后她轉(zhuǎn)向畢聲威,小聲喚道:“爸爸回來了。”
馮楚也是一驚,萬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見到畢家的小慧,在他的印象中,畢聲威向來是只管播種,兒女對他來講,不過是一個月幾十塊錢的事,他不愛孩子,也從來不把孩子往身邊放。
既是如此,小慧怎么忽然得了殊榮、可以住到他的身邊來了?
回了一聲“二小姐”,當(dāng)著畢聲威的面,他不便對著小慧多問。小慧也沒多言語,只一眼一眼的看他,看著看著就垂了頭,不想再看了。
畢聲威向著小慧一點(diǎn)頭,然后領(lǐng)馮楚進(jìn)了前方的堂屋。小慧獨(dú)站在廊下,眼前還活動著馮楚的影子。她已經(jīng)聽人說了,馮先生和那個萬小姐,還有厲司令,鬧了一場三角戀,最后馮先生獲了勝,過幾天、或者過幾個月,他就要成為萬家的女婿了。
馮先生當(dāng)然會獲勝,小慧站在冷風(fēng)里,癡癡的想,除非萬小姐是瘋了傻了,要不然閉著眼睛選,也要選中馮先生。馮先生現(xiàn)在一定是春風(fēng)得意的,和先前相比,他幾乎是變了個新模樣。這個新模樣更俊美了,俊美得讓她幾乎感到了陌生。
扭頭望向了一旁的房門,房門關(guān)著,門后便是馮先生和父親。他們在談什么?敘舊嗎?奇怪,她知道爸爸對馮先生一直是刻薄的,他們能有什么舊可敘?
小慧想湊過去聽一聽,但是院子里人來人往的,她思忖再三,還是沒敢。
這間堂屋,被畢聲威布置成了一間很舒適的小客廳。
客廳里一色西式家具,空氣略微有點(diǎn)憋悶,是香水和香煙的氣味混合到了一起,沉沉的發(fā)散不出去。馮楚和畢聲威相對落了座——若是倒退幾個月,在畢聲威面前,就沒他坐的份兒。
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心中情緒復(fù)雜,既有一點(diǎn)怯生生的遲疑,又有一股子苦盡甘來的硬氣。仆人進(jìn)門送來了熱茶點(diǎn)心,畢聲威翹著二郎腿向后一靠,先不言語,等仆人退下了,這才含笑開了口:“還是家里好,清靜,說話也自在些。”
馮楚抬眼注視了他,這回連“畢司令”都懶怠叫了,開口就是一個“你”:“難道,你還想與我做一番長談?”
“別怕,我當(dāng)時就在你的隔壁,你們的談話,我也都聽見了。女人挑選起首飾來,那是非常麻煩的,一整個下午也許都不夠。所以,你盡管安心的坐下來,我不會耽誤你回去伺候未婚妻。”
“你就在我的隔壁?”馮楚反問:“你跟蹤我?”
“沒有沒有沒有。”畢聲威連連擺手:“是巧遇。”
馮楚冷笑一聲:“那還真是巧得可以。”
畢聲威上下審視著他:“不相信我?我確實是打算見你一面,可還沒等我派人去給你下帖子,咱們就已經(jīng)先相會了。所以我才說,你我可能是有點(diǎn)緣。”
“你這么想和我有緣,究竟有什么目的?”
畢聲威向著前方茶幾一伸手——姿態(tài)保持了三五秒之后,他啞然失笑,欠身從茶幾上的香煙筒子里抽出一支煙來叼了住,然后一邊拿火柴,一邊含糊說道:“忘了你現(xiàn)在的身份,還等著你伺候我呢。”
話音落下,他劃燃火柴給自己點(diǎn)了煙,一屁股向后坐了回去:“哪天結(jié)婚,定下了嗎?”
馮楚略一思索,認(rèn)為如實回答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危險,才開了口:“選了幾個吉日,還沒有最后定。”
“怎么還沒定?我可早就聽說你和萬小姐的喜訊了。”
“要籌劃的事情太多,萬家人手少,忙不過來,所以不敢先定日子。”
畢聲威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如此。”
隨即他稍微壓低了一點(diǎn)聲音:“哎,講講,你是怎么把厲紫廷那小子擠跑的?”
“我沒有。是他自己和萬小姐的感情發(fā)生了問題。”
畢聲威笑了起來:“你騙鬼呢!”他用指間香煙遙遙的一點(diǎn)馮楚:“你小子也真是有點(diǎn)本事,算我沒看走眼。我當(dāng)初就覺著你有戲,我不行了,歲數(shù)和脾氣都不合人家的胃口,不過要是倒退十年,興許我也敢親自上陣試一試。”
說到這里,他咬著煙卷笑了起來:“倒退十年,我也是個小白臉。你看現(xiàn)在我也不黑。”
馮楚聽了他這一番話,又是驚又是怒、又是莫名其妙:“你在說什么?”
“說什么?說事嘛,我說的就是這件事,你以為我在說什么?”
“這件事是哪件事?我不明白!”
畢聲威一聳肩膀:“就是你我合作,一起把萬家——”他叼著煙,騰出雙手做了個手勢,仿佛是要練一招太極云手,表示著天翻地覆:“弄一下子。”
馮楚跟了他幾年,對他有著相當(dāng)?shù)牧私猓犃四莻€“弄”字,他胸中一陣翻騰,登時站了起來:“你要干什么?萬家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不是你的對手更不是你的敵人——你要干什么?!”
“怎么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的副官長就死在他家里,他們不給我的副官長償命,還搬出柳介唐來壓我,你說他家對我有半分善意嗎?我看是沒有。”
“當(dāng)然沒有,也不應(yīng)該有!據(jù)我所知,你的副官長當(dāng)時前往萬家,也不是帶著善意去的!”
“錯了,我當(dāng)時還真是沒打萬家的主意,就是聽說他家大小姐挺漂亮,想瞻仰瞻仰這位美人。”說到這里,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漂亮倒是真漂亮。”
馮楚看著他,方才那個“弄”字,還梗在他的心里。畢聲威口中的“弄”,向來是帶著兇殘和下流的意味,不是弄錢弄地,就是弄女人。
所以他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他得立刻和這個惡棍一刀兩斷、劃清界限。
“我和你沒有任何的合作。我當(dāng)初在臨城縣就已經(jīng)向你提出了辭職。至于你后面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語,我就只當(dāng)沒有聽見。告辭。”
他說完這話,轉(zhuǎn)身便要走,哪知畢聲威慢悠悠的又開了口:“莫非是我誤會了你的意思?那可真是抱歉得很了。那好,你先走吧,明天我到府上去負(fù)荊請罪,不但要向你正式的道歉,還要向萬先生和萬小姐做一番解釋。我把人家的未婚夫當(dāng)成拆白黨了,你說這誤會大不大?是不是得好好的解釋解釋?”
如他所料,馮楚轉(zhuǎn)回身,難以置信似的直視了他。
畢聲威的話,馮楚聽明白了。這個魔鬼原來早就存了滿腔的陰謀詭計,而他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這魔鬼的刀槍。他的作用就是將厲紫廷從萬家驅(qū)逐出境,好讓這個魔鬼可以趁虛而入。
可這又是多么可笑和荒謬的陰謀詭計啊,畢聲威又是多么的一廂情愿啊!他以為他是誰?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了?他有證據(jù)嗎?萬家父女憑什么要信他?
馮楚認(rèn)為畢聲威是瘋了,迎著畢聲威的目光,他想嘲諷,他想冷笑,他想嗤之以鼻揚(yáng)長而去,讓姓畢的立刻認(rèn)清現(xiàn)實。一片烏云緩緩的籠罩了他,將他和外界的春日陽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隔絕開來,讓他重新感到了黑暗和寒冷。
“畢司令,你不覺得你這威脅有點(diǎn)太無力了嗎?”他問。
畢聲威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試試就知道了。”
“你不必這么陰陽怪氣的恐嚇我,我對萬小姐的心,日月可昭。”
“是是是,我相信,那么個大美人兒,那么豐厚的家底,換了我做萬小姐的未婚夫,我那心也會日月可昭。”
“我不是為了錢!”
“是是是,你不是為了錢,你是為了人,熟透了的大姑娘,粉白粉紅的,夜里摟著睡一覺,也是個享受不是?”
“你王八蛋!”
罵出這一句話后,他自知已經(jīng)和畢聲威撕破了臉皮,索性繼續(xù)怒道:“收起你那些惡心話,滾回你的土匪窩里去吧!這里是北京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也不再是你的奴才,你沒有資格再拿那些骯臟話來羞辱我和我的家人!跟著你的那幾年,簡直就是我的噩夢。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寧愿活活窮死,也不會做你的秘書!”
畢聲威換了個姿勢,叼著煙卷噴云吐霧,不生氣,甚至完全不動容。馮楚罵夠了,喘息著轉(zhuǎn)身又要走,可就在走到門口時,他聽見畢聲威說了話。
畢聲威說:“等見了萬里遙,我就說這事按理來講,我不該管,聽說府上小姐要結(jié)婚,我本該道喜才是,可看著柳次長的面子,有些話,我又實在是忍不住不說。令嬡所選的那位夫婿,雖然和府上有親戚關(guān)系,但是你們分別日久,你們對他的了解,只怕是不如我。這小子當(dāng)初窮得要死,投到我這里當(dāng)了個秘書,本來一直是在巴結(jié)我家的二姑娘,我睜一眼閉一眼,沒太干涉,還抬舉他做我的私人代表,跟著柳次長去和厲紫廷談判,結(jié)果從那之后,這小子就變了心腸。我說這話,并不是替小女鳴不平,也絕無挑撥離間的意思,只是萬小姐是出了名的眼光高,千挑萬選的到了如今,總要最后有個好結(jié)果才好,不要一時輕信他人,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畢竟,人這個東西,欲壑難填,他今日要錢,你給他錢,他心滿意足,明日后日他又要了別的,你給不出,恐怕他就要變臉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你有女兒,我也有女兒,我將心比心,才說了這一番話,說不說在我,信不信在你。”
他說話時,平平的直視著前方,表情平靜,語氣誠懇,仿佛萬里遙就正坐在他的對面。他并非只會陰陽怪氣,當(dāng)他想好好說話時,他也可以打動人心。
話音落下,他向著那想象中的萬里遙苦笑了一下,然后沉默了片刻。
末了一抬眼皮,他的灰眼珠子轉(zhuǎn)向了門口的馮楚:“如何?”
馮楚看著他,一句話也答不出。
他這一番話,全是謊言。然而萬里遙會不會信?也許會的,因為他是窮小子,窮小子天生就該是卑鄙無恥見錢眼開的,窮就是他無法擺脫的罪。
況且,萬里遙一旦提到他的錢和他的女兒,精神就會高度緊張。他會對畢聲威的妖言一笑了之嗎?
不會吧。
還有他那個二姐姐,表舅有話不會瞞著二姐姐,而二姐姐向來是眼里不揉沙子,一旦懷疑了他是壞人,那么她還肯要他嗎?她那性情像刀子一樣,一氣之下連厲紫廷都能割舍,何況是他?
他本來連候補(bǔ)的資格都沒有,不過是占據(jù)了好時機(jī),被她挑選了上。其實他一直在怕,怕她哪一天忽然清醒過來,會跑回臨城縣再找厲紫廷。
這時,畢聲威掐滅煙頭,起身走向了他。
雙手握住他的肩頭,畢聲威將他扳得面向了自己:“你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該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別以為當(dāng)了萬家的女婿,你這輩子就萬事大吉了。我問你,萬家有多少錢是歸你調(diào)度的?你在萬家能做多少主?我聽說萬小姐是個很厲害的女人,她有錢,有她父親撐腰,你認(rèn)為她有必要對著你守婦道嗎?你不過是她的一件工具,她跟你結(jié)婚,也許只是為了氣一氣厲紫廷。如果有一天厲紫廷回來了,他們又和好了,你怎么辦?你又能怎么辦?為了一口飯吃,當(dāng)一輩子王八?戴一輩子綠帽子?或者是連綠帽子都沒得戴,直接被他們掃地出門?”
他拍了拍馮楚的臉:“你不是女人,她扔了你,你連贍養(yǎng)費(fèi)都要不到。”
馮楚想要冷笑,然而面孔僵硬,笑不出來:“你到底想讓我干什么?”
畢聲威輕輕的一俯身,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語:“我們想個法子,把萬家分了。”
馮楚沒有動:“你是瘋了嗎?”
“沒瘋。我們?nèi)叻郑闳移撸瑒e嫌少,我調(diào)查過萬家的財產(chǎn),三也夠你舒舒服服的活一輩子了。”
“我若是不同意呢?”
畢聲威的嘴唇幾乎要觸碰了他的耳朵:“那我就害你,害死你為止。”
“為什么是我?你為什么這么恨我?”
“我不恨你,我這是抬舉你。”
馮楚扭過臉來,望向了他:“你真是個魔鬼。”
畢聲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什么都行,我無所謂。我只是想弄一筆大錢,另外教訓(xùn)教訓(xùn)萬家,沒別的意思。”
“萬家得罪你了?”
“要是沒有萬家作梗,厲紫廷早死了。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因此大開殺戒,我只是要讓他們吃點(diǎn)苦頭,作為對我的補(bǔ)償。”
他的手滑下來,抓住了馮楚的腕子:“你的臉色很不好,坐下來喝點(diǎn)熱茶。今晚就留下來吃晚飯吧,我讓廚房早點(diǎn)開飯。”
馮楚輕聲說道:“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畢聲威笑了:“你這么年輕,一時半會兒應(yīng)該做不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