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萬家凰昏昏沉沉的度過了這一天。
她自覺著像是行尸走肉一樣,然而并未閑著,中午她出面陪著三舅母等人吃了午飯,下午又出門見了幾位老同學(xué)。她的老同學(xué)和她一樣,都是闊小姐出身,只是不像她還待字閨中,全都早做了少奶奶。這些人對萬家凰的人生之路一直十分好奇,倒要看她能將這老姑娘做到幾時,如今忽然聽聞她帶著未婚夫回來了,便連珠炮似的打來電話,必要讓她出來,向老朋友們匯報(bào)戀愛經(jīng)過。
萬家凰不肯露怯,硬著頭皮盛裝出場,對著老朋友們談笑風(fēng)生,說起未婚夫如何優(yōu)秀之時,她險(xiǎn)些毫無預(yù)兆的落下眼淚——她也不愛和他慪氣,她現(xiàn)在真懷念他們先前的好時光,懷念得簡直要哭出來了。
傍晚時分,她回了家。
垂頭喪氣的坐在屋子里,她心算著從自己這里到厲紫廷那里的距離,想象著自己——或者他——一步一步的走一趟,要用多少步。正算得發(fā)癡之時,房門忽然一響,她立時打了個冷顫,猛的一下子就抬了頭。
進(jìn)來的人是翠屏,這讓她差點(diǎn)沒活活的失望死。
翠屏勸她早點(diǎn)休息,一覺醒過來,神智清明,對待問題自然也就能夠想出法子了。她答應(yīng)著,然而又有點(diǎn)不甘心,還希冀著厲紫廷或許會在夜里消氣,想要探望自己。
磨磨蹭蹭的熬到半夜,她上了床,暗暗打定主意:明天上午,以十一點(diǎn)鐘為界限,如果過了十一點(diǎn)鐘,他還不來見自己,那自己就厚著臉皮找上門去,請他和自己一起去吃午飯。他那個人雖然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性子,但是她有自信能軟化他。況且他哪能真記她的仇呢?她那回抽了他一個嘴巴子,他不是都沒生氣?
昏昏沉沉的,她入了夢,恍恍惚惚的就感覺天亮了,有人推門進(jìn)了來,正是厲紫廷。他要笑不笑的側(cè)身對著她,故意抬頭看那靠墻的博物架子,不肯瞧她。她也繃著勁兒不理他,心里又是歡喜又是著急,因?yàn)樽约核艘灰梗谡眍^上滾得頭發(fā)亂蓬蓬,躺著倒也罷了,坐起來頭大如斗,一定笑死人。再回想自己和他昨天的那一吵,她也感覺吵得無聊可笑——又不是十幾歲的小男小女,這么大的人了,還吵,真是不像話。
“往后可再不這么干了。”她自己告訴自己:“吵多了也是要傷感情的。既然他先來了,那我等會兒也服個軟,我跟他好好的說。三弟弟不見就不見吧,為了個外人吵架,多不值得。”
想到這里,她正要竊笑,不料忽有一雙手奮力搖晃了她。大驚之下她睜了眼,看到了翠屏的臉。
翠屏氣喘吁吁的帶著寒氣,劈頭便叫:“大小姐不好了,厲司令走了!”
她莫名其妙的坐了起來:“走了?去哪兒了?”
“不知道,還是剛才看門的老王過來告訴我的,他本想先去告訴老爺,可老爺一直睡著沒起,他才找到了咱們這兒。厲司令天沒亮就走了,他們?nèi)吡耍 ?br/>
萬家凰推開翠屏,一步就下了床。翠屏見她直沖向門口,慌忙跟了兩步,隨即又停下來,摘下一條斗篷趕上去給她披了上。
她一手?jǐn)n住斗篷前襟,一手一掀門簾,風(fēng)一樣的出了臥室。穿過客廳一推房門,她被漫天風(fēng)雪撲得向后一仰。
夜里變天了,門外成了個風(fēng)雪交加的世界。
她向前弓了腰,頂著風(fēng)雪小跑了出去。經(jīng)過了那道小月亮門,她先進(jìn)了厲紫廷的屋子——屋子里頭,一塵不染,厲紫廷剛來時是什么樣,現(xiàn)在就恢復(fù)成了什么樣。
停下來愣了愣,她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旁邊的臥室,迎面就見那靠墻的床上,棉被枕頭疊得整齊,床單也是撫得不見一絲皺褶。扭頭再看窗前的小桌,桌上赫然擺著一只嶄新信封。
她走過去將信封拿起來打了開,從里面抽出了一張信箋和幾張票子。手指顫抖著展開了信箋,她認(rèn)出了厲紫廷的筆跡。
厲紫廷在信的開頭,稱她為“萬小姐”,這樣客套的稱呼讓她心中一驚,及至往下讀去,她那滿心的驚,轉(zhuǎn)化成了滿懷的冷。
“萬小姐:
請?jiān)徫业牟桓娑鴦e。昨日爭吵過后,我思索良多,夜不能寐。在你我戀愛之時,我們只講感情,并未考慮過其它。如今談到婚姻了,才知道你我之間分歧懸殊,并非感情可以彌消。為了避免你我關(guān)系淪落到不堪的境地,我愿主動退出。
未能當(dāng)面向萬先生辭行,是我失禮,請你代我向萬先生轉(zhuǎn)達(dá)歉意。
祝你幸福。
兄紫廷”
她捏著信箋,手抖得信箋嘩嘩直響,忽然低頭又去看了那幾張票子,她發(fā)現(xiàn)那是三家銀行的支票,總額加起來是十一萬元。
“他這是……這是……”她想對翠屏說話,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手抖,口舌也不聽了使喚,竟然要打結(jié)巴:“這是……和我散了?”
翠屏早伸頭將那封信瀏覽了一遍,這時就也怔怔的看了她:“是……吧。”
“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帶出了哭腔:“他是不是故意整治我呢?我不過是吵架時說了他幾句,他就這么一聲不吭的走了?世上哪有這么說不得碰不得的人?這也叫男子漢?我呸!”
“呸”過之后,她把信和支票狠狠往桌上一摜:“他愛走就走,難道我不嫁他就活不成了?”
然后她一轉(zhuǎn)身沖了出去。翠屏見勢不妙,也不追她,而是三下兩下的收拾起了桌上那點(diǎn)東西,跑出門找老爺去了。
照理來說,小姐的丫頭,沒有往老爺臥室里硬闖的道理。但翠屏這回也是急了眼,她憑著一腔孤勇,硬把萬里遙從被窩里拽了起來。
萬里遙被她拽懵了,愣眉愣眼的看她。到了這個時候,翠屏也忍不住了自己的眼淚:“老爺,您快來做做主吧!小姐昨天和厲司令吵架,把厲司令給氣跑了。”
“啊?”萬里遙還是呆頭呆腦:“跑了?”
“厲司令今天起大早走的,他一走,張明憲也跟著他走了,全走了。厲司令給小姐留了訣別信,小姐原來借給他的錢,他也連本帶利的全還給小姐了。”
萬里遙終于把兩只眼睛睜開了:“吵架?他們什么時候吵的架?因?yàn)槭裁闯车模砍车眠@么厲害怎么沒人過來告訴我?”
“都吵過好幾次了,昨天吵得最厲害,因?yàn)閰査玖畈幌氚鸦槎Y辦得那么大、讓別人都知道他是咱家的上門女婿;還因?yàn)閰査玖畈粯芬庾屝〗闳メt(yī)院看表少爺。小姐覺得厲司令這是在干涉她的人身自由,就把厲司令給罵了。”
“怎么罵的?”
“我學(xué)不上來,小姐好像是罵厲司令是野蠻人,還說他管東管西、想充一家之主——反正罵得挺狠的。”
說到這里,翠屏忽然想起了自己手中的東西,連忙把信和支票全給了萬里遙:“您看看吧,厲司令留下的東西。”
萬里遙展開信來掃了一眼,隨即把這幾樣讓翠屏拿好,自己跳下床去,一邊喊二順,一邊親自去找衣裳褲子來穿。翠屏慌里慌張的幫他找,只怕老爺晚走半步,追不回厲司令。她對厲司令倒是沒什么舍不得的,她想的是張明憲。
萬里遙一邊穿衣服,一邊讓二順去叫小姐過來。
二順領(lǐng)命剛要走,萬家凰自己來了,父女相見,無須互相報(bào)告,一切全在不言中。萬里遙劈頭便道:“還愣著干什么?去把他追回來啊!”
“我不追!”萬家凰眼睛也紅,鼻頭也紅,是剛哭過一場的光景:“明知道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他還跟我來這一手。干什么?要教訓(xùn)我嗎?想給我個下馬威嗎?我不過是和他吵了幾句嘴,他就這么甩袖子要走;將來若是真結(jié)了婚,我還敢和他說話了嗎?我豈不是萬事都得順著他?”她氣得一跺腳:“憑什么啊?!”
“你少廢話,他要走也不能讓他就這么走,當(dāng)初是咱們帶著人家來的,現(xiàn)在哪能就這么把人家氣走?就算你倆真不好了,也得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把話說清楚。”
“我不管他!”她把臉一扭,又抽出手帕一抹眼淚:“他不要我啊?我還不要他呢!大不了就一輩子做老姑娘,我做得起!”
萬里遙沒找著襪子,直接穿了皮鞋:“屁話!現(xiàn)在全北京城都知道你要出嫁了,你這個時候丟了新郎,怕不是明天就要上報(bào)紙?你也給咱家留點(diǎn)臉面吧!再說你以為你很有理?你想罵人,不會罵他是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殺千刀?你就非得罵他是野蠻人?俗話說的,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本來那小子就真野——我帽子呢——好容易打扮得像個人兒似的,結(jié)果你還罵他野蠻——我手套呢?!”
戴上帽子和手套,萬里遙抓了女兒的手,要拉著她一起出門去追厲紫廷,萬家凰死活不去,嗚嗚的大哭:“要去您去,您別管我!是他先不要我,我憑什么還去追他?”
萬里遙一時撕扯不過她,氣得“嗐”了一聲,帶著二順跑了出去。萬家凰哭得將要背過氣去,倒是沒攔她父親,萬里遙往外跑時,她還想著側(cè)身給他讓了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