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萬家凰回到自己的房里,后知后覺似的,她是越想越氣。
不是生馮楚的氣,馮楚就算說了十惡不赦的話,如今也被厲紫廷一腳踹進醫(yī)院里去了——等會兒還得去醫(yī)院瞧瞧他,只留張順在那里,未免顯得太不近人情。不過也不必急,她琢磨著紫廷再怎么有勁,也不至于一腳踢出人命來。
她是生厲紫廷的氣,為什么生氣?不是為了他對馮楚動武,是為了他對她如此“不敬”,她苦口婆心的向他講道理,他竟然直接把她攆了出去。她在家中向來是屬螃蟹的,說一不二橫著走,誰敢給她臉色瞧?誰敢這么冷待她?
“還沒結(jié)婚呢,就敢這么對我。”她自己對自己說話:“將來結(jié)了婚了,他再高升了,那我豈不是要仰著他的鼻息過日子?”
思及至此,她的怒火竄起了火星子:“可是憑什么呀?我一不吃他的二不喝他的,我不欺負他已經(jīng)算是我厚道了,憑什么還要受他的氣?”
雙手放在大腿上,不由自主的攥了拳頭:“我是賤嗎?放著痛痛快快的清靜日子不過,花錢費力的請個男人過來氣我?我瘋了?”
然后她又想?yún)栕贤ⅲ骸皼]涵養(yǎng),沒城府,沒胸襟!一點激將法也受不得,這樣一個淺薄的人,將來能做成大事就怪了。”
她接著想:“終究是個野小子出身的丘八,沒知識,沒教養(yǎng),上不得臺面,不知好歹,好心抬舉他,他反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真是爛泥扶不上墻,活該一輩子在那窮鄉(xiāng)僻壤里當個土軍閥,虧我還當他是個與眾不同的,虧我還——”
她越想越恨,自己把自己氣了個眼睛通紅。翠屏壯了膽子來安慰她,被她一嗓子呵斥了出去;萬里遙聞訊來了,在她這兒也沒得著好臉色。末了張順從醫(yī)院跑了回來,告訴萬家凰道:“小姐,醫(yī)生為表少爺檢查過了,表少爺折了兩根肋骨。入院的手續(xù)我已經(jīng)全辦完了,表少爺這回大概得在里頭住上些天。”
“那他現(xiàn)在是昏著呢,還是醒著呢?”
“表少爺就是在路上昏迷了一陣,到醫(yī)院之后,醫(yī)生給他打了止痛針,他就醒過來了。”
萬家凰站了起來:“備車,我過去瞧瞧他。叫上二順,今晚兒讓二順陪著他,明早你去換二順回來。現(xiàn)在家里亂成一團,沒有人手,我就把他交給你們兄弟兩個了。”
張順連連點頭:“小姐您放心,這活兒我們肯定能干好,只是……”他疑疑惑惑的瞄著萬家凰:“咱家不是挺好的嗎?也沒亂成一團啊。”
“你說得對,不是咱們家亂,是我的心亂。”
“那……那您其實也用不著心亂,這事兒挺正常的。實不相瞞,要不是怕您罵,我都想找張明憲打一架。”
“你知道是什么事?”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原來不知道,今天他倆這么一打架,我們也能看出來了。”
“你這么一說,我為了避嫌,還真不便去醫(yī)院看他了。”
“您也不用顧慮那么多,有句話叫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您自己心思正,厲司令是懂您的,他必不會挑您的理。再說表少爺也怪可憐的,就他那個身板兒,敢去向厲司令叫板,真跟自殺是差不多的了。”
“你這是站到表少爺那一邊了?”
“小姐,我老覺著我和表少爺差不多,我就是比他少挨了一記窩心腳。等您結(jié)了婚后,您還是快點把翠屏也嫁出去吧,要不您就把我嫁出去。反正我不能天天的看著她,我一看見她,心里就難受。”
“你啊,我現(xiàn)在懶怠說你,去吧去吧,讓人把汽車開到大門口去。”
張順答應一聲,轉(zhuǎn)身走了。萬家凰隨即回頭叫翠屏,連叫了好幾聲,翠屏才捧著斗篷手套跑了出來,伺候她穿衣戴帽。萬家凰看了她這個鬼鬼祟祟的樣兒,又是一陣心煩:“你躲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你還心虛了不成?”
“我沒心虛。”翠屏忸忸怩怩的哼著說話:“我就是不樂意看見他。”
萬家凰對這個貼身丫頭是恨鐵不成鋼,“唉”了一聲,拔腿就走。
萬家凰趕到醫(yī)院時,馮楚已經(jīng)昏昏欲睡。
那止痛針附帶安眠的作用,馮楚雖然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但見萬家凰來了,還是掙扎著說道:“二姐,對不起,我不該去給你惹麻煩,我……”
說到這里,他眼睛一閉,失去了意識。
萬家凰聽了他這一番話,并未感動,單是覺得煩——也不是單煩馮楚這個人,她是籠統(tǒng)的看誰都煩。眼望著病床上的馮楚,她心想你既然知道會給我惹麻煩,為什么還要那么干呢?麻煩你惹了,漂亮話你也說了,難不成還想讓我痛哭流涕的感激你一番不成?
轉(zhuǎn)身離開了醫(yī)院,萬家凰又懷疑自己可能是氣昏了頭,所以現(xiàn)在看誰都不是好人。
稍晚些的時候,萬家凰和厲紫廷會合,雙方又吵了一架。
萬家凰本是來找厲紫廷講和的——都要結(jié)婚的兩個人了,為了一位自作多情的第三者鬧矛盾,實在是犯不上,所以她想和厲紫廷談一談。
她來得正好,厲紫廷也正有話要對她說。
厲紫廷告訴她,說他打算在京城另安一份家,一份他和萬家凰兩人的小家。到時萬家凰若是住不慣,那么那份小家,和這邊的娘家,萬家凰可以隨便挑選著住,他會完全的跟著她走,不干涉。而萬里遙那位老爺子的心事,他也都理解,所以將來有了孩子,也由老爺子先來挑選,他樂意讓哪個姓萬,哪個就姓萬,反正他早早的失了雙親,仿佛一直就只是天地之間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沒什么傳宗接代的執(zhí)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家祖宗是何方人氏,只知道從理論上講,祖宗應該也姓厲。
萬家凰聽了這話,雖然能夠體諒他的那種心情,但還是忍不住的要搖頭:“那可就太麻煩了,只怕時間上不允許,你想啊,房子我家是有,但若要找一處滿意的,還得收拾成新房,那就要花費許多工夫了。偏巧現(xiàn)在是冬天,許多活計都不能干,花草樹木也無法栽種。”
“這件事情我來負責,正好我現(xiàn)在有時間。”
“你來負責?你別傻了,家里現(xiàn)成的房子有好幾處呢,你何必還要自己去‘負責’?是為了賭一口氣嗎?”
“這本來就是應該由我負責的事情。”
“好好好,該由你負責,我同意。可是你再算一算,忽然的要去買一處還能住的房子,還要里面各色什物一應俱全,就算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又得需要多少錢?”
“錢你不必管,自然也還是由我來負責。”
“你要是真有錢,我就不說這話了。上個月你為了軍餉,愁成了什么樣子?你忘記了?”
“你不用管,我有辦法。”
“你要是真有辦法,當初就不用讓我拿錢給你救急了。我看你就是死要面子。”
厲紫廷看了萬家凰一眼。
萬家凰感覺他這一眼有點特別,回想自己方才所說的那句話,她沒找出什么毛病來——自己只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難道對待即將成為親人的他,她還要藏著掖著嗎?
這時,厲紫廷開了口:“是不是我要先把那十萬塊錢還給你,才有資格去安一份屬于你我的家?”
不等萬家凰回答,他繼續(xù)說道:“可以,我能做到,沒有問題。”
萬家凰一聽這話,登時來了氣:“紫廷,你這不是在說歪話嗎?你認為我會和你計較那十萬塊錢?”
“我知道你家大業(yè)大,可我并不是因為你家大業(yè)大才愛上你的,我躺在柴房里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萬府小姐,當時我只是看你好,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不要動輒用你的家產(chǎn)來壓迫我,婚姻不只是你的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人生大事,對于婚禮你應該給我一個平等的發(fā)言機會!而且你也應該知道我的意思,我反復講過無數(shù)次了,無論如何,我都會把這里當成我的家,我都會把老爺子當成親生父親!你還想讓我怎么樣?”
萬家凰聽到這里,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壓迫你?我把整顆心都放在了你身上,結(jié)果你說我壓迫你?你——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理?你怎么變成了這樣子?你還是你嗎?”
“怎么?你要說我現(xiàn)在原形畢露、先前是我欺騙你的感情了?”
萬家凰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你混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還故意的冤枉我。你這么沒良心,能夠?qū)Φ闷鹫l?”
“我只想要一個說話的機會!”
“說什么?不就是說我家欺負了你嗎?不就是嫌我家大包大攬、為你花錢讓你省事了嗎?厲紫廷,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真不是人!”
她一點也沒想哭,可是那嘴不聽她的話,她說到最后,話語就變成了一串涕淚俱下的嗚嗚嗚。厲紫廷看著她,就覺得雙方?jīng)]法往下談了——二人好到了如今,終于是好得互相都聽不懂對方的話了。
對著萬家凰猶豫了幾秒鐘,他走上前去,掏出手帕為她擦眼淚,萬家凰一把打開他的手,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厲紫廷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然而追到院子里,他又停了腳步。
在萬府里,或許因為人人都看他是來吃軟飯的緣故,他變得格外講尊嚴。今天這場爭吵若是放在臨城縣,他能追她到海角天邊去,但是在此時此地,他轉(zhuǎn)身慢慢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