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故國神游 !
蘇夢枕喘息漸漸平復(fù),胸膛不再一起一伏。蘇夜方道:“是這樣的,我十八歲時從家鄉(xiāng)出發(fā),路上耽擱了很多時間,一口氣走了一年多,所以這個時候才到……”
蘇夢枕瞟了她一眼,也不和她認(rèn)真計較,只道:“回來了就好。”
然后,他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那銅爐,“你的刀練的很好,逃跑的本領(lǐng)更好。金風(fēng)細(xì)雨樓和六分半堂都在打探你,竟沒一人能找到你的下落。”
蘇夜笑道:“是嗎?你也不錯。”
她想蘇夢枕可能懶得理她,因為他又看了她一眼,似有無奈之意,卻什么都沒說。她只好理了理頭發(fā),以此表示自己非常無辜。雪水沾在她發(fā)間,如同許多晶瑩透亮的珠子,閃著點點晶光。由于炭火熱力夠足,這些水珠很快就蒸發(fā)干凈,仿佛剛才那場雞飛狗跳的追殺。
她忽然問道:“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蘇夢枕笑了幾聲,微微笑道:“沒有,你沒給我惹麻煩。我每天都要處理麻煩事,你在里面還排不上號。”
蘇夜道:“我才不信。你又試圖輕描淡寫,將大事說的微不足道。如果六分半堂每天都死幾個堂主,那又怎會和你勢均力敵。”
她在師父師兄面前,說話向來十分直接,有什么就說什么。即使師兄身份變了,只要人還是那個人,她的態(tài)度就永遠(yuǎn)不變。蘇夢枕又笑了,笑道:“好吧,你算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但在六分半堂眼中,你卻是個令人頭疼的麻煩。相比之下,我還占了便宜。”
他身體狀況有所好轉(zhuǎn),卻還倚在軟榻上,又問道:“你把雷滾怎么了?”
“……雷滾?”
“就是那個使水火雙流星的莽夫。”
蘇夜搖了搖頭,坦然道:“我不知道,要看他內(nèi)功如何。”
蘇夢枕道:“只能算一般。”
“那他的下場也就一般,”蘇夜聲音很低,也很平靜,“我用的毒藥有些特別,對沒有內(nèi)力的常人毫無效果,但內(nèi)力越強(qiáng),發(fā)作得就越快。”
她自有打算,不介意在蘇夢枕面前展現(xiàn)醫(yī)術(shù),所以暢所欲言,“你肯定注意到了,他中毒之后,站在原地不動。那是因為他運功化解時,毒質(zhì)趁機(jī)侵入臟腑,感覺五臟被凍成冰塊,難以移動。如果他立刻收功,后果可能沒這么糟糕。”
蘇夢枕八風(fēng)不動,絕無驚訝之色,淡然道:“這是你父母教你的本事?”
蘇夜這一世的父母早已逝世,所以說什么都行。她隨口應(yīng)道:“是啊。”
談話又進(jìn)入僵局,好像已無話可說。但事實上,他們心里都千頭萬緒,急于找到一個共同話題,急切間又找不出來,只好做出沉吟模樣。蘇夜發(fā)了一會兒呆,才再度開口道:“我的行李和馬都丟了。”
蘇夢枕訝然道:“里面有什么重要東西?”
“什么都沒有,不過有九十多兩銀子。”
如果旁人說這些廢話,蘇夢枕早已不再理會。然而,他從少年時期起,就拿蘇夜毫無辦法,任憑她胡說八道,自己裝作沒聽見。這時蘇夜沒話找話,反倒更令他覺得熟悉。他眼中的寒冰已徹底融化,卻沒答話,只把手捂在嘴上,輕咳了幾聲。
他咳嗽完了,慢慢道:“據(jù)我所知,六分半堂死在你手里的成名人物已有三人。雷滾雖然未死,也算死了一半。”
他不說“重要”,只說“成名”,說明這些人在他心中,實在還算不上重要。
蘇夜總結(jié)道:“所以是三個半人?”
蘇夢枕搖頭道:“別打岔。你現(xiàn)在來了京城,有雷損和狄飛驚坐鎮(zhèn),休想以一人之力招惹他們,否則吃虧的人只會是你。方才我不發(fā)動攻擊,正因那里是六分半堂的地面。真動起手來,我也沒有多大把握。”
蘇夜見他如此關(guān)照自己,也露出嚴(yán)肅神色,應(yīng)道:“我知道,而且我本就沒想招惹他們,是他們先欺負(fù)別人,我看不過去,才動的手。”
蘇夢枕笑道:“這還不叫招惹?”
他寒星般的雙眼中,始終帶著些許暖意,緊接一句道:“我沒說你不該招惹,你招惹的很好。”
蘇夜上車之后,才過了這么一會兒,得到的夸贊就比整個風(fēng)雨樓加在一起還多。可她本人毫無自覺,還笑道:“我見過你那位薛西神了,希望他不是冒牌貨。”
蘇夢枕簡短地道:“他不是。”頓了頓,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他倒是被你嚇的不輕。”
蘇夜遠(yuǎn)在江南,但對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幾位要緊角色,依舊時有耳聞。她試探著問道:“他說,你樓中有五大神煞?”
蘇夢枕道:“不錯,五大神煞負(fù)責(zé)外務(wù),專門帶人沖鋒陷陣。除此之外,我還有四名親信,稱為‘四無’,等到了樓子里,再向你介紹。”
蘇夜忽地扭頭望向車外,笑問道:“那么這位趕車的兄臺……”
蘇夢枕道:“他叫茶花,和沃夫子一樣,都是我的貼身護(hù)衛(wèi)。”
蘇夜道:“我能看出來,那么沃夫子就是那位打扮的像賬房先生一樣的大叔?”
他們說話時,并未刻意壓低聲音,被茶花聽的清清楚楚。他聽完這話,和沃夫子交換一個眼色,都看到對方神情中的驚訝。只可惜,蘇夜看不到他正臉,所以無法領(lǐng)會他的心情。
對她而言,蘇夢枕還是蘇夢枕,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從“大師兄”到“金風(fēng)細(xì)雨樓樓主”的身份轉(zhuǎn)化。但其他人不這么想,只會認(rèn)為蘇公子對她另眼相看,另眼到過了分。
蘇夢枕道:“嗯。在此之前,我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目光陡然又寒了起來,簡直能把人活生生凍住。他幽深的瞳仁仍像兩點幽火,在雙眸深處靜靜燃燒著,就像燃燒他生命的病火。
蘇夜嘆了口氣,道:“你要問就問,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挺害怕的。”
蘇夢枕面無表情,道:“你若懂得害怕,那就好了。你如今無依無靠,又得罪了六分半堂。若你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回小寒山,與師父作伴。或者,你也可以留下來。但留下來,連我也不能絕對保證你的安全,除非……你答應(yīng)不出金風(fēng)細(xì)雨樓,不獨自進(jìn)入開封府。”
蘇夜聽完蘇夢枕的話,居然微微一笑,毫無懼色地道:“師兄你真的了解我嗎?得罪都得罪了,何妨得罪到底。我來投奔你,那就是投奔你,干嗎要回小寒山找?guī)煾福磕阋怯X得我無權(quán)無勢,把投奔換成投靠,也行。”
蘇夢枕注目她片刻,仍然拿她毫無辦法。但與此同時,他也隱約感到難以遏制的喜悅。
他看著蘇夜時,總情不自禁,想起當(dāng)年那個小小的身影。但蘇夜已經(jīng)長大了,刀法靈動犀利,自成一派,人也脫去了童稚之氣,皎麗如月懸中天,明媚如露潤杏花。她有少女的天真,也有成年女子特有的風(fēng)情,與他記憶中的印象一碰,竟令他感到無所適從。
還好,就算無所適從,也是好的無所適從。他向來想的很多,認(rèn)為江湖上的腥風(fēng)血雨,早晚要摧毀蘇夜還保留著的純真。可她終究為他而來,讓他不忍之余,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
到這時他方驚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期待過任何事情了。
因此,他只說了一個字,“好。”
“你要不要試試我的武功,你還給我定了個標(biāo)準(zhǔn),先接你十刀,”蘇夜道,“才肯帶我去京城。”
蘇夢枕緩緩道:“我已親眼看到,雷媚、雷恨、雷滾沒有一人是你對手,又何必再試?”
說完這句話,他竟不再理會蘇夜,合上了眼睛,倚著車廂內(nèi)壁,似在合目養(yǎng)神。蘇夜只覺他不堪憂勞,嘆了口氣,也安靜下來。
馬車密不透風(fēng),要打起車簾或窗簾,才能看到外界景象。她無意觀看風(fēng)土人情,只默默出神,記下從汴梁城內(nèi),前往天泉山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路線。她心中自有開封府的全城地圖,只要稍稍回想,便洞若觀火。
程靈素等人速度比她慢,恐怕還要幾天,才能平安到達(dá)。到了那個時候,蘇夢枕又會有何評價?
馬車終于抵達(dá)天泉山,路上再無其他風(fēng)波。蘇夢枕下了車,蘇夜跟在他身后,也鉆出了車外。馬車旁邊的騎士各歸其位,無需蘇夢枕多話,便馬蹄篤篤,自行離去,留下他和從不離開他身邊的親信。
蘇夜眼前,是一排整齊寬大的石階,通向上方的四座古雅高樓,還有被四座樓圍繞在中央的一座七層玉塔。塔下有泉,泉水尚未結(jié)冰,清的就像她的眼睛。
雪下的這么大,已將地面、樓頂、塔頂全部覆蓋住了。但她仍能看到,四座高樓為青、紅、白、黃四色,風(fēng)格則各不相同。她仍跟著蘇夢枕,一步步踏上石階,離那地方越近,就越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驚人氣勢。
這里的風(fēng)比山下更大,將雪塵徹底吹散,在她裙底飛揚彌散。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行人仿佛身在云霧之中。
她的朱雀樓亦建于風(fēng)水極好的地方,占盡金陵王氣風(fēng)流。但她親眼目睹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總舵,仍難免衷心贊嘆,認(rèn)為只從外表上看,它絕不負(fù)武林中的地位。
風(fēng)雪中,蘇夢枕的聲音也愈發(fā)飄渺,“這就是金風(fēng)細(xì)雨樓。”
說話之時,他已踏上最后一級石階,回頭望著蘇夜,神色雖然比平時柔和,卻蘊(yùn)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孤傲之意。蘇夜不語,直至與他并肩而立時,才發(fā)自內(nèi)心地嘆息道:“果然氣象萬千。”
蘇夢枕冰冷的臉上,再度露出笑容,仿佛很滿意她的反應(yīng)。他也不顧天氣寒冷,就站在原處,向她解說道:“你看,那四座樓顏色不同,職能也不同,彼此間又能呼應(yīng)牽連。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寧死也要一探這里的秘密。”
蘇夜問道:“中間那座塔呢?”
蘇夢枕傲然一笑,淡淡道:“那座塔叫作玉峰塔,也有人直接叫它玉塔。我就住在塔里。”
蘇夜正要問他,怎么才能做到一個人住七層塔,卻見前方有人迎了上來。
那人是個年輕人,身穿長衫,身量高而瘦,容貌英朗俊秀,額上有顆黑痣。他走到近前,拱手道:“公子,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