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故國神游 !
蘇夜盤膝而坐,垂眸沉思。
她獨自坐在床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看上去有些孤獨,實際卻十分放松。
那天,她并沒去見蘇夢枕。她把楊無邪往王小石面前一送,簡單說了幾句他的情況,要他們等他醒來,向他本人問話。然后,她扭頭就走,不理背后“哎哎”的叫喊聲,徑直回了房間。
她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無話可說。雷純呼喚元限,元限猶豫止步,她都知道。正因如此,她才能拎著一個成年男子,從容自若地返回神侯府。
但她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交代。她想殺蘇夢枕的未婚妻,情況特殊沒殺得成,便打傷了人家。她既不想原封不動地講出來,又懶于去看蘇夢枕臉上的苦痛神情,所以把事情扔給王小石與楊無邪,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這一退避,又使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沮喪。
兩天了,她不見蘇夢枕,不見王小石,停掉每天必做的請安。神侯師徒考慮到她脾氣不好,也不來煩她。她度過了清靜自在的兩天,心緒卻愈發(fā)雜亂,想了很多很多。
這不利于她傷情的恢復(fù),可她照舊不在乎。一時間,仿佛這間屋子,這座府邸,乃至一大個汴梁城,與蕓蕓眾生均有關(guān)聯(lián),唯獨和她無關(guān)。她甚至無心再去為難雷純,她辛勞奔波的動力突然鴻飛冥冥,身上每個細(xì)胞都呼吁她閉關(guān)靜養(yǎng)。
這兩天當(dāng)中,她抹掉易容,摘下假發(fā),把里面縫有偽裝軟墊的衣服放到一旁。她長時間孤孤單單坐著,靜觀日升月落,夜穹布滿萬點星辰,連帶深夜閃爍搖曳的燈火,也能在她眼中找到一席之地。
她不去理清煩惱的源頭,只是一本正經(jīng)想著雷純的問題,思考當(dāng)上六分半堂總堂主的她,與現(xiàn)實世界里的那個有多大不同。她明白蘇夢枕緣何一見鐘情。公平地說,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對她一見鐘情,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就連元十三限,也在一見之下,滔天怒火化作愕然驚訝,雖不情愿,仍越窗而入,主動幫忙救下了她。
蘇夜想起這些事實,便覺得十分難過,三分為自己,七分為蘇夢枕。她不在這場無望的愛戀中,卻能感同身受,也有了那種心臟縮成一小團(tuán),恨不得緊緊蜷縮起來的感覺。
單看兩個晝夜的情況,她會以為所有人都遺忘了她,任憑她獨自變成化石。但是,現(xiàn)實肯定不至于這樣。她望天長嘆時,已聽到門外傳來的細(xì)微聲響。
她說:“進(jìn)來。”
門開了。蘇夢枕坐在木輪椅上,慢慢轉(zhuǎn)動輪子,很順暢地轉(zhuǎn)進(jìn)屋子里。這是他第一次下床行動,走出他休息的客房。輪椅照舊屬于無情,乃是他備用的用具之一,被他送給了蘇夢枕。
蘇夜紋絲不動,端坐如山,冷冷望了過去。她穿的不是那件厚實的寬大黑袍,而是相對輕薄的寬松長袍,同時披頭散發(fā),連個發(fā)髻都懶得挽一下。她坐在那里,如同萬年冰川化成了人形,又像夜晚鋪滿地面的蒼白月光,氣質(zhì)極其難以捉摸。
這是個慵懶而缺乏禮數(shù)的姿勢。但別人見到她,絕不可能計較禮節(jié)問題。他們要么抵抗她刀鋒般銳利明亮的目光,要么干脆放棄抵抗,心虛地偏開頭。
蘇夢枕卻不是任何一種。他愣了愣,只愣了一下,便轉(zhuǎn)近了幾步,神情透著躊躇不定,默不作聲看著她。
楊無邪于當(dāng)天下午清醒。只要他聽不到雷純的歌聲,便一切正常,毫無異狀,頭腦、記憶、身體反應(yīng)均無可見問題。于是,蘇夢枕、王小石等人已然知曉,雷純給他下了名叫“一枝獨銹”的溫家奇毒,隨時可以控制他,把他變成一只聽話的狗。
他踏入江湖以來的戰(zhàn)績,也永遠(yuǎn)多了一筆“兩刀插傷神秘黑衣人”。而那名黑衣人,曾輕而易舉潛入八爺莊,殺死龍八太爺及其客人手下,不是他平時能夠相提并論的。
蘇夢枕聽著聽著,稀疏的眉毛幾乎扭成了疙瘩。王小石想想雷純的清麗倩影,再想想楊無邪的遭遇,眉頭皺的比他還深。
聽完之后,蘇夢枕一言不發(fā),并未多談此事,輾轉(zhuǎn)反側(cè)了整整兩天,發(fā)覺蘇夜不再過來問安,終于按捺不住,坐著輪椅來找她。蘇夜以為他有要緊事,便甩開心中雜緒,揚聲放他進(jìn)門。
出乎意料的是,蘇夢枕竟找不到話說。他不說,蘇夜自然也不說。她忽然想,假如他過來替雷純要解藥,那么她立刻就走,永不回頭。
這個想法的可能性其實很小,但疑心一起,再難平復(fù)。她理不清心中失望源自何方,索性置之不理,專心應(yīng)對未來的麻煩。
現(xiàn)在下一個麻煩,可不就是眼前的蘇夢枕?
房門大開著,寒氣從外緩緩侵入,送來難以忽視的冬日寒意。蘇夢枕唇角兩側(cè),線條陡然深了一深,然后恢復(fù)正常。忽然之間,他發(fā)出普通人常見,他身上極其罕見的“呃”的一聲。
他支吾了起碼三聲,才說:“我看看你的傷。無邪……”
話音方落,蘇夜臉色一沉,厲聲道:“出去!”
蘇夢枕仿佛沒聽明白,愕然看了她一眼。蘇夜聲色俱厲地說了兩個字,簡直可以把他眉毛說得再掉兩根。下一秒,木輪椅掉轉(zhuǎn)一百八十度,用比來時還快的速度,沿著遠(yuǎn)路迅速離開。房門關(guān)閉后,它在外面停了一會兒,又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遠(yuǎn)去了。
他離開后許久,蘇夜依然瞪著房門方向,眼神冷的似能把門凍成冰門。人明明已經(jīng)離去,她卻好一陣氣不平,連續(xù)重重吐了幾口氣,內(nèi)息才勉強(qiáng)歸于平靜。
怒火極慢極慢地消逝,與此同時,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身的失敗。她失去了往常的心平氣和,開始像凡夫俗子一樣,找不相干的人遷怒。只不過這一次,被她遷怒的那一位,具有特別的意義。
蘇夜緩緩合眼,又緩緩睜開。她吐息一時快,一時慢,不如以前那么細(xì)微均勻。
碰上類似情況時,她應(yīng)當(dāng)順其自然,泰然處之,越著意控制,心跳得越快。然而,她僅僅調(diào)息了不足五分鐘,屋外又有人來。
大家像是約好了,都挑同一天的同一時間找她,渾不管她的想法。偏偏來客都難以拒絕,她只得再度冷聲道:“進(jìn)來。”
這一次,走進(jìn)這間臥房的是諸葛先生。
他聽見房中傳出女子聲音,已是萬分驚訝,進(jìn)來一看,更是當(dāng)場呆住,猶如目擊外星人的地球人類,看了又看,把她從頭看到尾,從頭發(fā)看到衣著,一張安詳慈和的臉上,流露出的還是驚疑不定。
蘇夜長期蒙面,把容貌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由于她武功驚人,直追江湖上已成傳奇的前輩人物,至今無人懷疑她不是一個脾氣很壞的老頭。十個人里有九個認(rèn)為,她是易容了的成名高人,另外一個不懂武功,也沒有興趣。
這些人包括諸葛先生,包括元十三限,包括朱月明。蘇夜扮演五湖龍王多年,老人的一舉一動、說話腔調(diào),深深刻在她的潛意識當(dāng)中,令她的模仿毫無破綻。外加她內(nèi)功登峰造極,隨時可以封住他人探詢的目光,使人摸不清她底細(xì),生不出疑心。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見過她真實模樣的僅有蘇夢枕、戚少商、顏鶴發(fā)三人。蘇夢枕與顏鶴發(fā)自然不會多嘴,戚少商出于某種奇怪的心理,也從未把事實告訴神侯府上下。
一言以蔽之,面對這個散發(fā)盤坐,恍如神妃仙子的美麗女子,諸葛先生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聽見女聲,還可推諉為一時聽錯,等見到她本人,瞬間懷疑走錯了房間,想問她你是誰,為何會出現(xiàn)在神侯府里。
就在這時,蘇夜見他神色變幻,苦笑連連,不由冷笑出聲,冷誚地問道:“諸葛小花,你想好答案了嗎?”
她用老人的聲口說前四個字,說到最后時,變化為她自身的真正聲音。期間過渡平滑至極,每個字的腔調(diào)都不一樣,每個字都逼真自然,如同十一個人連續(xù)說出來的。
須臾間,諸葛先生已是心安神定,搖頭長嘆道:“什么答案?”
蘇夜傲然道:“令師弟把我打成這樣,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吧。你們自在門若不給我個說法,我便自行處理這件事。”
容貌一變,他人態(tài)度難免隨之變化。她當(dāng)怪脾氣老頭時,當(dāng)真是人憎狗厭,又怕她又不敢惹她。如今她架勢如常,說話一樣咄咄逼人,容貌卻是明麗絕倫,氣質(zhì)如同清風(fēng)朗月,令人一見忘俗,不由自主地容忍退讓,打心眼里不想生她的氣。
幸好,諸葛先生絕非以貌取人之輩。他亦驚艷于她的美麗,卻不至于意醉神迷,立即岔開有關(guān)元十三限的話題,顧左右而言他道:“朱月明派人來了。”
蘇夜冷笑道:“說他準(zhǔn)備好了領(lǐng)死?”
不知怎么回事,一向不動聲色的諸葛神侯,居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一邊搖頭,一邊欲言又止,半晌方笑道:“他……他給你送來兩名美女,作為賠罪之禮,希望你相信他事先真不知情。”